每經網 2011-08-12 19:40:11
宋思艱/ 文
爺爺離開我快三年了,但我感覺每天想到他的次數比想到任何人都更多,因為他和我在一起生活了23年。人的一生,有幾個23年?
轉眼間“七月半”快到了,它又被稱為“中元節”,我想這是一個“慎終追遠”的時刻吧,因此再度強烈地回憶起他來。
該怎么去描述他的一生呢,既平淡也坎坷?又如何去形容他的性格呢,講義氣又倔強?想來想去,還是寫寫他的流水帳吧。
從軍的時光
他從小生活在成都附近農村的一個地主家庭里。據他講,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同時也是一位醫生,是有點“懸壺濟世”精神而非只知道賺錢的醫生,因此收到過病人送的一個匾額:惜不為相。有一次,曾祖父的鄰居得了霍亂,鄰居的家人來敲門,希望他去診治,這時曾祖母死活不肯讓他出去,但他還是去了,結果是:把別人的病治好了,但自己染上了霍亂,去世了。那時,爺爺只有7歲。爺爺給我講,當時他聽說只要咬住曾祖父的腳趾就可以留住性命,因此他還曾后悔當時沒有咬緊了。
曾祖父去世了,曾祖母就一直守寡撫養爺爺成人,并且終身未再嫁,這一點是爺爺一直感念不忘的。爺爺小時就顯得活躍、調皮也有主見吧,冬天會下河叉魚、夏天哪怕挨打也要去河里游泳。他15歲那年,決定一個人上成都去讀高中。當時“雙十”閱兵觀禮,會邀請各學校代表,他也受邀觀禮,他看見那軍容壯大、炮車隆隆,熱血沸騰,于是決定報考黃埔軍校。1941年,他考入黃埔軍校17期1總隊。他考軍校的初衷是為了在抗日戰場上殺敵,可惜的是,他畢業后被分配到20軍司令部任職,因此沒能親上戰場殺敵。他將此視為一生憾事,但后來別人問及時,他從不避諱這一點。作為孫兒,我很欽佩這種誠實。
1949年,他隨部隊在成都金堂起義了。據他講,起義時,接管干部來講話,有些人不服氣,說:要不然我們再打一場試試?因為他們的部隊敗績很少。爺爺本來被留在解放軍任團參謀,但畢竟是“曹營”過來的人,他當時可能 是受不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另眼相看”吧,最后自己主動離職了。
他很少給我講過去的歷史,更很少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但我曾記得他說過一句話:“我29歲就是中校,那么39歲、49歲該是什么呢?”
挖煤的時光
他離開部隊后,在重慶做過很多事情,包括下苦力做挑夫。他應該是很好強的人吧,哪怕是綁一塊石頭他也會仔細研究出一種捆得最結實的方案。后來,他參加了教育局組織的知識分子考試,當上了老師。他在當班主任期間,將一個幾任班主任都沒有治理好的后進班,變成了地區先進班級,當時報社要來采訪他,結果他被調到其它學校去了,原因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后來,在重慶澄江鎮嘉陵地區被認為是發現了大煤田,當時什么都講小而全、配套,他們這些老師自然也有用途,他也報名去了。但后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怎么會由老師變成了井下的煤礦工人?我曾追問過他,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反問了我一句:“我們這些人,還能有什么前途呢?”
那個煤礦也是我曾生活過的地方,這我后面會講到。雖然他自認沒有前途,但實際上,他表現得和其它礦工非常不同,別人下了班由于太累,也許就呼呼大睡了,但他會認真看書、拉二胡、拉手風琴和小提琴。他說,解放前,每當新出一首歌,他都是會唱的。多年以后,他在參加一個活動時,還和一位老上海聊到了以前的流行歌曲,提到白光,他們共同唱起了“鼻音歌后”白光的歌《相見不恨晚》。他當時回家之后,也給我描述了這個細節,還即興給我唱了一句,那“相見不恨晚”的發音是很俏皮的。
但別以為他就是個文化人了,有個礦工曾經很看他不順眼,多有諷刺,有一次,他們都在鐵軌上推煤車,礦工在前,爺爺在后。當時太陽暴曬,體力消耗都很大,前面的礦工速度慢了下來,而這時爺爺卻快速推著車,不斷去頂前面的人。那礦工有些不滿,問爺爺干嘛那么快,爺爺回答:抓革命促生產,怎么能慢?
帶小孩和當編輯的時光
我在3歲時,被父親送到了煤礦爺爺那里,那時他已退休了。礦上的領導看到我父親把我送去,就說:怎么能讓一個退休的男同志來帶孩子呢?爺爺卻說,是他自己主動要求帶我的。我對3歲時的記憶比較模糊,但對當時和爺爺的印象卻不曾忘記。我被帶到煤礦后,大人們談話,我就到處亂跑,后來藏在一家人的廚房門背后。爺爺來找我,想拉我出來,我卻野性大發、朝他亂吐唾沫,他也不以為意。最后,我父親離開了,爺爺連續幾天帶著我去看田里的耕牛,那時很小,沒見過牛,所以看著看著就慢慢安靜了下來。他為了消除我的陌生感,牽著我的小手帶我逛街,結果我很頑劣,把別人做美發的罩子掀起來,或者路過水果攤一只手橫掃過去,水果落地,他都代我道了歉。
不過安靜下來了,日子也就不是那么好過了,他開始要求我:吃飯時必須首先吃蔬菜而不能先吃肉。我當時吃蔬菜吃得想吐,但吐了之后也還是要繼續吃。隨著我漸漸成長,規矩就更多了:白天不準躺在床上、燒水要把水壺放于灶具正中。更讓我恐懼的是,他從唐詩、宋詩當中選出一些,重新手抄過,剪輯成小本,平時讓我每天早上朗讀,而且還必須讀得“音瑯瑯然”--這是袁枚《祭妹文》里的話,他很欣賞。那時經常停電,一停電他就讓我背誦他的“手抄本”,背不上來會挨打,所以,我對停電抱有一種特殊的恐懼。
他帶著我的時候,已經退休了,但是由于和婆婆(我把父親的媽媽叫做婆婆)關系不好,一直不愿意回成都,就不定期地在他的朋友家住。他曾很得意地說:蘇秦曾有六國相印,而我有“五管鍵”--意思是五家人的鑰匙。這些朋友因為信任他,所以把自家的鑰匙也給了他一把,沒把他當外人。
不過,人畢竟越老越希望有家的溫暖吧,他還是回到了成都。那時全國各地都成立了黃埔軍校同學會的分支機構,他就進去當了會刊的編輯,一干就是10年。說起來我還當過他的小助手,他校對過的文字總是要我再看一遍,然后他再繼續校對。我看多了自然就煩,問他為什么要讓我看,他說是對我的鍛煉。更要命的是,那時書報雜志主要還是鉛字印刷,出了錯不容易改。他讓人把兩千多本會刊從印刷廠拉到單位,然后帶上我,讓我將每本雜志有錯的地方翻出來,然后他用鉛字蘸上印泥,蓋到錯字上。他要蓋兩千多次,我也就要翻兩千多次。
最后的時光
爺爺一直認為自己身體很好,長期不吃藥不檢查身體,結果,2006年,他終于不能忍受病痛,我陪他去醫院檢查,他被確診為皮膚汗腺癌。我一直忍著沒有告訴他,但后來當我想要勸他接受一些手術治療,他覺得是小毛病不同意時,我急不擇言,說出癌癥二字,看著他驚訝的眼神,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和自己的兩個兒子關系都不太好,是因為當年的嚴厲教育之故吧,甚至他曾為了兒子一定要抽煙之類事情,就說出要“斷絕父子關系”。因此他住院時,我問他是否通知我在外地的父親和我的幺爸,他拒絕了。但最后我還是通知了他們,當幺爸來看他時,他卻緊握住幺爸的手不放,說:“我的兒子終于來看我了。”那時我很內疚,也更明白了:無論多么堅強的人,都是需要親情溫暖的。
他還是走了。他以前每年都會帶我回到曾祖母的墓地掃墓。在他病中也沒忘記讓我代他回去。我,會一直堅持下去。因為,他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牽了很多年,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在他臂彎里睡著了,他寧愿自己手被壓麻了也不吵醒我。謝謝那雙給我遮風擋雨和細心培育的手,“相見不恨晚”,我珍惜和他這輩子做親人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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