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網 2011-09-15 14:49:44
那些堅守在農村的,還保護著家譜文化的人們呢?有一天他們會不會想堅守卻無從堅守?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像我這樣害怕將來沒有家譜的日子?
陳莉莉/文
曲終人散。
我和另外一個人坐在京城某星級酒店,逐漸寂寥的一隅因為孤零零的我們,顯得更加落落寡歡。他是一個汽車銷售人員,我是一個報社的記者。他想找人買他的奔馳,我想找人談論我所關注的話題。
我們都在尋找,是么?
一、
江蘇籍學者高爾泰流亡美國多年以后,著以《尋找家園》,書中有他曾經熟悉的故鄉--江蘇高淳,那個從江蘇省的概念來看不南也不北,行政關系隸屬于省會城市南京的蘇中一隅被認為是江蘇省經濟欠發達地區,至今仍是。高爾泰出生于其中的一個村落,那里原本有湖、有橋。書中,還有他差一點命歸黃泉的甘肅省夾邊溝,它位于甘肅省酒泉市境內巴丹吉林沙漠邊緣,上世紀50年代末期,那里曾經有一個勞改農場,曾有3千名左右的右派份子被關押在那里,短短3年左右的時間,只有4百名左右的人逃生于此,高爾泰是其中之一。只是他后來的歸屬地是大洋彼岸另外一棟成本很低的房子,與體弱多病的老伴相依為命,她充當他的話筒和聽筒,他作畫,寫作,他說“寫作稿費極低,是消費不起的奢侈”,有時寫作會突然想到掙錢糊口,“只好忍痛放下筆”。
生于1935年,高爾泰趕上了那個特殊的年代。抗日戰爭爆發時,他和妹妹被裝在蘿筐里,隨著父親的肩頭,開始逃難。從此,那個夢醒以后疑惑自己“怎么在籮筐里”的兩歲男孩,整個生命歷程充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波折,總與逃亡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當他即將成為耄耋老者,他也只能遠遠地在異國他鄉,艱難地謀生,然后遙望那一抹故土,發出自己那一群體的聲音,他的聲音會被有刪減地傳遞給更多人,也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關注那一代人的經歷。有點不同于《上學記》的講述者即出生于上世紀20年代的何兆武老先生,雖然對于未來,都寄“薪水相傳”,只是特殊的年代給每個人帶來的不一樣的經歷,對于過往,每個人都有他不一樣的回憶視角,就像某報總編輯曾說章詒和“怎么就不能豁達一點?”,另一人士則回應“你要她怎樣的豁達啊!您給來一個豁達的指引如何?”。
往事并不如煙。
人生長途,高爾泰開始思念他的家鄉,并試圖從夢中尋找曾經熟悉的那一片江山。
另外一個叫楊顯惠的作者,以當年眾多右派的夾邊溝經歷寫出《夾邊溝紀事》讓一個知識份子的后代對著最初刊登《夾邊溝紀事》的《上海文學》下跪,因為一直以來,他都知道父輩死得很慘,但不知道是那么慘,他無從尋找。
出生于1946年的楊顯惠沒有趕上反右的年代,他參加的是上山下鄉,上山下鄉時接觸到的“夾邊溝”,如“一場夢魘,揮之不去”,若干年后,他開始嘗試著尋找那些“夾邊溝親歷者”,描述他們當年那段生活經歷,相關部門沒有活下來人的名單可以提供,楊顯惠“貼著地皮去尋找”那些幸存下來的人以及與其有關的人,只為了讓歷史成為歷史,最終這個歷史的補丁深深地矗立在那里。
那個不懂政治也不理會政治的上海女人千里迢迢尋赴夾邊溝,找到了“屁股蛋兒上少了兩塊肉”的丈夫的尸體,用農村最拙劣的方法,將丈夫火化,然后背著不知道是骨灰還尸體的丈夫從甘肅回了上海,圓了那個男人生前托付身邊人的夢想“讓我的女人把我帶回家,我不想被埋葬在這個地方”。
從此,那個上海女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被定格為“生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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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父親也一直在尋找,他在尋找他真正的族系,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周圍多少不屑,他從未放棄過。
同樣出生于上世紀40年代的父親多次對我說過,我們真正的老家是在山西,當年父親的祖父從山西逃亡到了江蘇,具體是哪一年?因為什么樣的事件?是否也有籮筐?不再有人知道。父親曾記得,時間久了,“也給忘了,那時都在逃”。那時我們現在的這個村子還很小,很小,有一個說法是因為村子里姓李的人很壞,以至于姓李的人被其他的村人用藥給藥死了,所以,村子取“藥”字的意和音,用蘇北當地特有的對“藥”的發音,叫“岳李”,這也是岳里村一直沒有姓李人的由來,后來還有演變,變為“月里”,有時,我偷偷地想,是取“月亮里面”之意么?后來身居其他城市,還有寄信的習慣時,如果心情很好,就把它寫成“月里”,如果心情不好,就寫成“岳李”,所幸的是,無論是哪一個,最終都能郵寄得到,據說現在已經統一成了“岳里”,這個詞再也沒有了任何的意義。岳里不像很多農村的村落以某姓為村命名,比如說“唐莊”、“張莊”、“大段村”、“小段村”等。很多姓氏的人們居住在岳里村,這個村落也由此成為人們心目中的“雜姓村”。
在這個雜姓村里,陳姓屬于特小的那一支,陳在這個村落里的起源,用父親告訴我的話說,源于山西逃亡來的陳姓仨兄弟(父親的祖父輩),父親說當時,仨兄弟逃亡到這里,然后開始建立各自的家庭,分支開始慢慢縱深向地延伸,最形影單吊的是父親的祖父的這一支,幾代單傳,以至到我們這一代,沒有所謂的“傳人”。“也正因為是雜姓村,當初的老輩人才可以落戶于此,他們過得苦極了,當到這里沒有根基,就靠給地主打長工,也打短工,地主很壞,往死里用人”70多歲的大姑告訴我說。
人是群居的動物,需要被認可,需要有組織,需要一個體系的接納,當這種東西在現代社會演變時,人們更愿意稱它們為“場”,于是職場、官場等說法產生。但是當這個東西,或者說當人們的這種理念落腳某個村落時,落地生根,它就變成了一種文化,頓時間有了歷史的縱深感。這時的仨兄弟有了想法,他們認為他們要對后代有一個交待,于是家譜的話題提上議事日程。
是自立門戶,從新續一個家譜,從而這個新續的家譜將世世代代很多人的命運牽放其中,還是尋找其他族系的庇護,從此將自己外來的這支血統慢慢靠向主動脈,慢慢由支流變成主流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父親說當時的仨兄弟混跡村落一段時間以后,放棄了自立門戶從頭開譜的想法,“主要是想讓后代有一個庇護”,用大姑的話說,“在農村,孤門獨戶?生存得可難了”這或者也是她最終嫁給當地一個大戶人家的原因。在與月里村以南的村子溝通后,那個全村人都姓陳的陳村人決定接納仨兄弟。相關儀式結束以后,當時的仨兄弟和他們后代的名字被登記在那個家譜里面,“山西來的陳”開始成為“蘇北陳”陳家軍中的一支。我想象不出當時的情景,電影《武俠》里那個一直想做個好人與湯唯終老一生在那個原始村落的甄子丹,在他的名字因為湯唯而被寫進族譜時,他和湯唯的那種激動因為了什么?
只是父親及父親的前輩都知道,他們最根本的族系不在這里,在哪里?他們也不知道,“當時逃亡時都失散了,回到山西也都找不到人了”。只能憑著僅有的記憶,在我們這幾代中人還用著那一個陳的“輩份”起名字,女孩子無所謂,男孩子一定要正視。
以后?以后,誰說得清?當老一輩人慢慢逝去,誰又關心自己最終來自于哪里?
不同的是,父親從未放棄尋找他的族系,與他同行的還有當時仨兄弟族系里的另一人,我稱二哥。但是,他們倆關于尋找族系,“再歸入原來一脈”的一切行為一直被嘲笑,認為“多此一舉”,“有那個必要嗎?”“較那個真干嘛?”他們去山西尋找,也在各種場合詢問,他們甚至找到某條河底下的一塊頑石,二哥曾經很興奮地說上面刻了很多關于“陳姓”的文字,“可能是咱們同一族人另外一批逃亡人留下來希望我們看到的文字”上面有某個村落的名字,父親和二哥特意去了那個村落,只是,物是人非。父親還與現處族系德高望重的前輩表達他想找到“自己那一脈”的想法,那位前輩認為“如果真找到,可以回去”,但是被真正的族人認為“無事生非”。很小的時候,理解不了父親和那個二哥的行為,也理解不了其他叔叔或者哥哥對父親此行為的看法,作為被排在家譜以外的女性,我靜靜地看著。
只是若干年后的某一天,當我行走于京城明晃晃的某條大道上,面對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間淚流滿面,我開始心疼父親當初努力尋找家譜的種種行為,開始對那種行為有了深深的敬畏。
因為先人的深思熟慮,庇護下的我們,有了我們家族很強大的感覺,經常的紅白喜事,常來常往,父親說“都是一家人”,而實際上,這些一家人,正常時間里,我們都相互不知曉,父親說“作用體現在關鍵時刻”。神秘且承擔著歷史責任的家譜,總是在關鍵時刻體現出它的歷史價值。人們通過家譜會知道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會知道很久很久以前的淵源,你是如何的機緣巧合才來到了這個世界,你的到來并不僅僅只是因為你的父親和母親,因為父親和母親上面還有父親和母親,上面還有,上面還有……一脈相承……
我現在努力地想知道我的先人他們的故事,我能聽到的只能是父親告訴我他父親的故事,我想著再往上知道得更多,無從曉得。我們越來越多的人不知道祖父和奶奶的名字,越來越多的人不知道越過兩輩以上的先人。
不知道家譜文化還能有多長時間?張家的兒子上學在外,將來在外面工作、生活,不再回到這個村落里,李家的兒子當兵,在兵的體系獲得榮升,成為真正的軍人,他的圈子也在外地,家譜對于他們意味著什么?有意義還是無意義?那些堅守在農村的,還保護著家譜文化的人們呢?有一天他們會不會想堅守卻無從堅守?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像我這樣害怕將來沒有家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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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越來越多的拆遷運動,越來越多的將農民趕上樓現象,更多從農村出來的人們擔心回去不是見不到農村原有的樸質,而是某村不復存在。我在想,不可逆轉的歷史洪流中,村落的意義體現在了哪些地方?它從何時誕生?它在何時開始有了被人們記憶的資本?它又將會從什么時間開始消失?多年以后,是否還有“村落文化”可以尋求?
很早以前人生活在島上,后來人類開始群居,人們開始生活在原始意義的農村,再后來,人們生活在城市里。大規模的農村人進軍城市,現在人們生活在網上,如果有人還因為不會用QQ、MSN而臉紅,那他就OUT了,現在是微博。很多的社交網站,很多不用見面就很熟悉的方式,你的手機聯絡名單、QQ、MSN好友以及微博關注里有很多的人,熟悉的,半熟的,未曾說過話的。只是,當你想找一個人說話時,你會發現,你,找不到。
偶爾與能聊得來的人聊起祖籍,我會說祖籍山西,人家會問,那棵很大很古老的槐樹下嗎?我問,怎么這么說?再后來,我知道我被朋友耍了,或者他認為他被我耍了。現在我很蘇北,處于異鄉,也養成了一種特異功能,很遠就能聞到陌生蘇北人的氣息,那種似曾相識的氣息,讓我想趕緊尋找另外一個籍貫以便與熟悉的氣息區別開來。
一朋友謹記另一未曾謀面的朋友的忠告,“一定要陽光喲,陽光的人最美”,她說她要尋找陽光。
一生性風流,想做紈绔的年輕男人說,他在尋開心,尋妞兒,他認為他有了妞就開心,開心了,人生就有意思了。
很早以前,有人說過一句話:無論你遇到什么樣的事情,與老人聊一聊天。找一個經歷過歲月的老人,他說,他會告訴你所有關于人生的秘密。
耳邊,香港歌手陳奕迅在用粵語說“有位朋友”,用粵語說“多謝”,他要表達的是《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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