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1 01:14:35
“小的時候,我還經常去對面河灘摸魚。”貴州省習水縣三岔河畔,農民張曉平望著前方。他望去的地方,有一座水壩、一個蓄水庫和一段裸露的河床。
近日,《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走訪了習水縣三個鄉鎮,沿途調查發現,多條河流都有干涸現象。三岔河、大水河附近居住的村民均向記者反映,自修筑水壩過后,“常年斷流的現象是存在的”。
習水縣水力發電企業協會(以下簡稱習水小水電協會)提供的數據顯示,習水境內目前共有小水電88座,已經建成投產的約80座;僅2000年~2008年間,習水縣就建成了小水電35座。
如今,不少投資者已對小水電失去了當年的熱情,進退兩難。習水小水電協會秘書長王祥華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水電企業目前普遍常年虧損,現在很多投資者都陷在了里面。如果把電廠賣掉,怕連原始投資也收不回來。”
水利水電企業管理站站長詹克輝向記者透露,“(2007年)以前修建的電站應該說不是很規范,他們的設計方案沒有報審,我們也沒有審查完。2007年以后修建的電站,必須把環保手續全部完善,由發改委核準。”
在監管部門看來,他們也有苦衷,詹克輝對記者表示:“私人投資的電站不好管理。”“現在怕的就是投資者不愿意來。”水利水電企業管理站另一名人士說。
攔河筑壩:多條河流斷流楊家園水電站位于習水縣二郎鎮境內,依桐梓河中下游河段筑壩發電。
8月28日,記者造訪該電站,只見一座數十米高的大壩將桐梓河分割成兩段,河流一段被改造成該電站的蓄水庫。記者沿河行進了四五公里,在二郎鎮集鎮附近,已經看到某些河段出現了明顯斷流、干涸見底跡象,大小石塊裸露于河床上,河道已經長草。
習水水利局防汛抗旱指揮部工程師胡衛紅向記者表示,今年是自1953年習水有氣象資料以來最干旱的一年。今年1~8月,總共降雨量只有317.2毫米。水利局提供的資料顯示,今年該縣境內共有18條河流干枯。
河流斷流,大旱并非唯一原因。8月29日,記者來到了三岔河鄉三岔村,三岔河的三條支流匯聚于該村。沿三岔河居住的村民告訴記者,即使在降雨量正常的年份,三岔河也經常斷流。
沿三岔河而行,不難發現,多座水壩截斷了河流,使得河流一端形成蓄水庫,另一端則干涸見底。
記者調查發現,上述水壩是位于三岔村的五座小型水電站修建的。
習水水利水電企業管理站工程師陳德明對記者說,三岔河多座電站均為徑流式發電類型,依靠水流量和水位落差發電:一方面,需要在河道上筑壩蓄水;另一方面,則需要修建溝渠將蓄水引走,達到一個合理落差位置,并在該位置正下方修筑電站。
因此,水壩附近河道干涸,與溝渠引走河水發電有一定關系:由于水壩均未設置開口,除非遇到豐水季,河水無法正常流入下游。河水經電站使用之后,從排水道進入河流下游,以致形成間斷性斷流的現象。
不僅三岔河,8月29日,記者造訪溫水鎮也發現,該鎮的大水河一些河段也已經斷流,水壩附近更加明顯。溫水鎮大水河水電站原承包商楊福舉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自大水河攔河筑壩之后,“常年斷流的情況是存在的”。
陳德明指出,“小水電站是一把雙刃劍……如果沒有水電站,要保證居民用電,可能會修建更多的火電站”。
詹克輝告訴記者,一些電站存在審批手續不全的問題。“那段時間國家鼓勵發展小水電,在建設管理上……審的時候是要求他們報資料給我們審查,但實際上是自己搞的,在技術設計上有些不是很合理。2007年以后,才對以前修的電站采取清理,完善一些手續,比如環評。”詹克輝說。
詹克輝說,那一年,水利局清理了“無立項、無設計、無驗收、無管理”的電站20多座。
不過,記者在調查中并未發現水電站如今更重視對河流的保護。當地水電行業一名資深人士向記者透露,包括環評手續在內的多種審批手續,“只要花錢,手續都可以辦下來”。
快速上馬:小水電站良莠不齊“習水最早的小水電修建于人民公社時期,那時習水還沒有連入國家電網,為了保證農村地區供電,就近修建小水電站。裝機容量都很小,在100千瓦左右。”9月2日,習水小水電協會會長周維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說。
習水小水電協會提供的資料顯示,“2000年以后,在國家‘西部大開發’和‘西電東送’的宏觀政策背景下,習水縣出臺了[2002]48號文件,積極鼓勵個人投資水電行業。”
2002年,一份由習水政府發出的《習水縣人民政府關于大力發展小水電的意見》文件顯示,習水縣政府提出“把習水建設成為黔北能源大縣”的戰略目標,“用3~5年時間使全縣水電裝機達到3萬~4萬千瓦。”
文件顯示,為了達到快速招商引資的目標,習水縣政府不僅承諾“投資開發者享受縣委、政府招商引資各項優惠政策”,還提出“支持和幫助縣內外黨政機關和企事業單位副處以下干部、職工及個體企業主、個體工商戶、私營企業主到習水投資水電開發……”
當時的投資者也看好民間小水電。“當時我們說投資水電站有七大優勢:生產原料是水,不需要本錢;產品是電,不愁賣不出去;沒有普通商品那樣的運輸成本;產品不會變質;不存在倉儲費用;修好電站可用50年。更重要的是,國家政策扶持水電。”小水電協會秘書長王祥華說。
周維就是這樣的一位投資者。他曾在一家國營玻璃廠任廠長,當過縣經貿局副局長。后來下海注冊了習水縣亞光有限公司,進入小水電行業。
“([2002]48號文件出臺后)那幾年是小水電發展的高峰期,新建的(水電站)有50多家。”王祥華說。
統計數據顯示,“習水境內已有小水電88家,建成投產約80家。裝機容量達到3.6萬千瓦以上……”另據該協會的不完全統計,僅協會會員單位的發電量就達4200萬kWh,已占到縣工農業生產、居民生活用電的70%左右。
詹克輝表示,“習水的小水電裝機容量普遍很小,超過一萬千瓦的只有楊家園水電站,超過一千的也不多,只有6個。大部分只有幾百千瓦,還有少量老舊電站裝機容量在一百千瓦以下。”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習水不少小水電企業還處于“小作坊”式的生產狀態,雇工只有幾人。“不少企業連正規做賬也沒有,想的只是如何收一點電費是一點。”周維說。
原本信心十足的投資者們,對待小電站的態度正在改變。
進退兩難:民營電站常年虧損“水電企業目前普遍常年虧損。”8月30日,王祥華向記者表示,“沒得辦法,沒得辦法,只有等死……”他連聲哀嘆。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了解到,水電站的收入取決于當年發電量和電價。其中,發電量與水流量、設備效率和勞動投入相關。電價則有幾種標準,目前,習水的上網電價為0.2304元/度,由發電企業出售給習水電力局,出售給各鄉鎮供電所或水電站直接供應片區的電價則有差異。
習水縣亞光有限公司是習水縣最大的民營水電企業,下轄7家水電站。9月3日,亞光有限公司會計楊娟向記者出示了該公司今年1~7月份多份財務統計數據,以及2010年的多份財務數據。
楊娟說,由于旱災年份要“保農灌用水”,公司今年開工不足,截至7月份,虧損已經超過167萬。楊娟說,亞光公司的虧損并非始于今年,“2010年氣候正常,我們生產也正常,但還是虧了36萬”。楊娟說。
“上網電價過低”被指是導致企業虧損的原因。
亞光公司的財務數據顯示,2010年,該公司共發電1063萬度,除去自用,用于銷售的電力有995萬度,銷售總額為360萬元。除去稅收,該年的銷售總收入為348萬元。
其業績如下:343萬度電被以上網電價0.2274元/度賣給了電力局,收入78萬元;288萬度電被以0.2054元~0.239元/度不等的價格賣給了桑木、土城、溫水等供電所,收入63萬元;361萬度電被以0.6038元/度賣給下屬電站協議供電的各片區,收入218萬元。
不過,亞光公司2010年的成本達到了384萬元。楊娟告訴記者,其中包括了1600多萬元的民間借款、銀行貸款所產生的利息68萬元。
記者獲得一份同民鎮紅勝電站的成本統計資料。資料顯示,2008年度,該電站總收入電費65萬元,含稅成本121萬元,虧損56萬元。
借貸款利息是紅勝電站最大的成本:2008年,該電站固定資產為733萬元,其中銀行貸款、民間借款高達496萬元,僅利息就超過51萬元,占到總成本的42%以上,占到電費收入的78.5%以上。
周維告訴記者,企業年復一年陷入困境,為了控制成本,不少小水電采取了壓低員工工資和削減福利的辦法。
“我們原本有6個人,基本工資450元,后來走了兩個人,老板把這兩個人的工資攤到我們身上,漲到650元。但這兩個人的工作量也全都加到了我們身上。”花灘梁水電站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人對記者說,“我們什么都沒有——勞動合同沒有,加班工資沒有,福利保險沒有……最基本的低壓斷開、高壓斷開防護裝置都沒有。”他說。
習水供電系統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員工告訴記者,由于員工待遇不好,一些電站出現了明顯消極怠工現象,“很多時候是有水,工人不愿意給老板發電”。
因為賺不到錢,不少投資者心生退意,王祥華甚至說,“如果有人要接手,大部分水電企業都會高高興興,愿意翻出賬本,只收回原始投資就行。”
不過,現在退出并非易事。王祥華表示,“電站建好后,廠房搬不走,機器搬不走,銀行里還有貸款和利息要還……這也是為什么水電企業長期虧損,還不得不做下去的原因。”
抱團取暖:水電企業協會“電價維權”“我們列了7大優勢,但一個劣勢就抵消了所有優勢:水電是一個高度壟斷的行業,實行的是最低價格收購,漲1厘、2厘都不是我們說了算。”8月30日,王祥華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說。
“除一部分國營電站外,大多數民營小水電企業都是習水小水電協會的會員單位。”自協會成立后,會員單位多次聯名反映習水民營電站的上網電價問題,“國家不能制定一個讓小水電企業普遍虧損的電價”。王祥華說。
呼吁產生了效果,習水上網電價從2009年的0.1974元/度,上調到2010年的0.2274元/度,2011年4月以后,再次上調到0.2304元/度。
習水電價上調后,鄰近一些縣市的小水電企業也找到王祥華、周維等人,要求加入協會。
實際上,兩次調整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王祥華表示,“電價調到每度三角五六,小水電企業可以再撐幾年。”
對于上網電價的問題,工程師陳德明告訴記者,其實中國水利協會水力工程造價管理專業委員會早有核算,還專門列出了公式計算水電企業的“財務內部收益率”。
“收益率反映項目所占資金的盈利率……財務基準收益率由國家相關單位確定,目前電力行業財務基準效益定為12%,小水電項目為10%。”
“按照目前0.2304元/度的電價測算,小水電項目普遍達不到最低10%的指標,有的甚至是負值。”陳明德說。
上網電價在全國各地標準并不統一,“浙江、北京這些地方水電上網價都比較高,浙江都超過了四角,貴州、江西這些省份還只有兩角多,貴州有些地方還不到兩角。”習水縣水電行業一位人士告訴記者。
將近50%的電價落差讓習水部分水電企業對本地電網感到失望,“拉線接入江津 (位于重慶,毗鄰習水)的電網”,周維說,這樣做就要與貴州省的南方電網“解網”。
解網需耗費巨資,這是小水電企業難以承擔的,“近的地方還好,遠的地方要重新架線要投資好幾百萬,大部分小電站都沒有這樣的實力。”周維說。
周維認為,“解網”是民營水電企業“電價維權”不成功的最后選擇。
“據我了解,省里不少工業企業常年拖欠電網的電費,小水電要求上網電價上調,電網就要求收回被拖欠的電費。這關系到上萬員工就業、社會穩定的問題,省上也很難辦。”陳明德說。
因此,習水政府部門對要求小水電加強對河流生態保護的投入也很為難,“現在怕的就是投資者不愿意來。”習水水利水電企業管理站一名人士對記者表示。
習水大旱:考驗小水電社會責任記者在習水采訪時發現,今年該縣旱情嚴重。“水稻被曬成了稻草,玉米桿被曬成了柴禾。”當地人這樣形容今年的干旱。
習水縣水利局防汛抗旱指揮部的一份匯報材料顯示,截至8月23日,“全縣農作物受災面積達4.1萬公頃,其中農作物成災面積2.11萬公頃,絕收面積0.68萬公頃。”
記者從習水縣水利局了解到,截至8月23日,習水全縣近70萬人口中,受干旱影響的有51.3萬人,飲水緊張人口36.12萬人。
記者從防汛抗旱指揮部了解到,習水自8月16日起,對城區內建筑工程用水、洗浴、洗車等高耗水行業停止供水。
“水電站在建站時一般會和當地政府簽署協議,必須優先保證居民的農灌和生活用水。”詹克輝說。記者發現不少水電站并未完全關停。多家電站的工人告訴記者,電站的實際運營情況是,“蓄好水就發電,沒有水就關機”。
二郎鎮境內有一座裝機容量200千瓦的二級電站,記者造訪時,它在正常生產。“你沒有發電,只要上面領導來撞到了,就要罰款。”該電站的發電工人告訴記者。
對水電企業來說,一旦發電機組停機,它不僅將失去電費收入,由于自身需要用電,還會增加額外的成本,“我們多發一度就在網上少買一度”。
是減少自身損失,關停電站,還是寧可損失,也要保證旱區農民生產、生活用水,習水國營、民營小水電正面臨抉擇。
“與民爭水的情況基本不存在,今年很多水電站都停產了,一個電站可以保幾百畝田地的灌溉。水電站一般建在灌溉區域的末端,水在流進電站前,已經被當地農民抽得差不多了。”周維說。
不過,由于電站修建的渠道通常位于河道一端,在另一端居住的農民就會受到影響,“這種情況下電站會和農民協商,給予一定補償。”詹克輝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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