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1-07-29 10:14:09
每經記者 舒冬妮 每經編輯 魏官紅
7月22日下午四點,鄭州,天已經放晴,一縷縷陽光透過綠葉間的縫隙灑在地上,映出一片斑駁,極顯溫柔。金水區鄭州東站附近,地面已無積水,車輛在街道上井然有序地行駛而過,耳邊,蟬鳴聲格外響亮……目之所及的一切,似乎很難讓人相信,這里在不久前剛剛經歷了特大暴雨。
鄭州雨過天晴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而在70公里外的新鄉,市區某些地方的積水幾近淹過一輛小車車頂,河南暴雨災害的影響仍在持續。
“現在所有的救援隊都在往新鄉趕,衛輝和輝縣災情最嚴重。”
翟春靈也準備去新鄉。
7月22日下午五點,《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第一次見到翟春靈,很難相信,這個姑娘才23歲,去年剛畢業,滿打滿算工作也才一年時間。
當天,一位從山西開車過來的志愿者,一位在鄭州開廣告公司的老板,加上翟春靈和記者,四個人組成的志愿者隊伍,開車前往新鄉。
“參戰”首日:翟春靈被踢出了群
新鄉市衛濱區區政府,這里匯集了多支從全國各地趕來的民間志愿者隊伍。
“去衛輝還是輝縣,大家決定一下!”
“這是兩個不同的地方。”
“我們從山東過來,我們也不清楚情況,你是隊長你說了算。”
“我們現在先統一一個意見,我們是來幫忙不是來添亂的。一定要先保證自己安全,不能一味往前沖,只有保證自己安全了才能把別人救出來,找個熟悉路的帶你們進去。”
“必須得有個人了解實地情況,我幫你們聯系。”
從全國各地趕到河南的志愿者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在區政府,大家談論著如何進行救援工作,大災之下,期待一時之間拿出井井有條的安排似乎過于苛求。
“我們也不敢隨便安排別人啊,都是全國各地來的志愿者,大家滿腔熱血我也理解,我也年輕過,現在年紀也不大,90后,但是來的志愿者到底是個什么情況,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添亂的,我們也不知道……”衛濱區應急管理局的工作人員也很是為難。
“是的,所以我看到志愿者來了之后,你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有沒有救援經驗。”記者說。
“有經驗的可以去前線,沒經驗的就留下來做后勤,搬搬物資什么的。其實我們是夾在中間的,雙方的情緒我們都要顧及,最重要的是人身安全。只要進了衛濱區政府的門,我們就要保證他們的安全,安排食宿什么的。”
“看疫情期間他們做的那些事,簽個字都特別麻煩,我這邊一會兒有批物資到,但他們說直接聯系了紅十字會,讓他們去對接吧,這批我們不要了。”22日從鄭州到新鄉的志愿者牛牛(化名)一直在負責聯系物資,她說話語速很快,略有生氣。
也是在這里,翟春靈開始了與志愿者的對接工作,最初是協調志愿者裝卸物資。
一夜忙碌,7月23日凌晨四點,沒有新的物資到達,記者開始休息。身邊,翟春靈還在通著一個又一個的電話,她的嗓子逐漸變得沙啞,時不時傳出的咳嗽聲,讓人感覺她的嗓子仿佛快要冒煙。
到了第二天,翟春靈又去了新鄉市災情最嚴重的衛輝。
“讓你們別去,你們要去,太任性了,你們要注意安全,到了處理完物資趕緊回來,我們現在是一個組織,不聽安排我就要把你們踢出群了。”志愿者們之間時而會暴發不小的爭執。
翟春靈離開了衛濱,她也被踢出了群。
物資“改道”:不放鎮政府了,直接進村
“這兩天接了幾百個電話,昨天大概睡了兩小時,醒來30多個未接電話。”7月25日下午三點,記者再次見到翟春靈,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翟春靈正在鄭州市管城回族區紫鼎冷庫倉庫裝物資,包括水、泡面、被褥和醫療用品。這是她對接上的一家公司捐贈的物資,準備運往受災嚴重的新鄉衛輝孫杏村鎮。
滿載物資的車輛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記者好奇,翟春靈對接的捐贈物資從哪里來?是誰捐贈的?如何掌握前線需要哪些物資?拿到物資后又該如何運往前線?最后怎么進行分配?
“志愿者的力量真的很強大。”翟春靈用一句話概括了整個流程。
以翟春靈對接的這批物資為例,記者詢問過這家公司運送物資的負責人,他告訴記者,物資從上海出發,到達鄭州,本來先聯系了藍天救援隊,但對方顧不上這批物資,可能因為自己是鄭州當地人的便利,在志愿者群里吆喝一番后,就與翟春靈對接上了。
物資從哪里來?據記者觀察,除了全國各地企業、個人捐贈的,還有當地社區捐贈的。至于如何運送到災民手中,有的是用卡車拉到政府指定地點,在拿到政府蓋章的單子之后,就算到貨了;有的是跟民間志愿者對接,由志愿者送往前線,例如翟春靈正在做的事。
翟春靈接收的這批企業物資,最初聯系的是送至孫杏村鎮。但到了鎮政府后發現,政府大院、一樓樓道、二樓樓道,眼之所及都是救災物資。
鎮政府工作人員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政府的人員和車輛不足以將救災物資派送到各個村,目前是由各個村村干部提出物資需求,自己派車來拉物資,每個村的情況也都不一樣,不可能自上而下統一安排。
翟春靈沒有選擇將這批物資卸到鎮政府,她聯系上了孫杏村鎮王奎屯村的村民,決定將物資直接送往王奎屯村的安置點。路上遇到積水,大家又換乘鏟車,終于將所有物資送到了。
翟春靈和捐贈者對接物資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7月25日,在從孫杏村鎮回新鄉的路上。“昨天碰上一位大哥,一直叫我姐,我就問他九幾年的,結果人家八九年,我說我九八年,是不是應該管你叫叔?但轉頭人家還是‘姐,姐’的叫。”春靈笑得合不攏嘴,好像又覺得有些委屈,“我長得真那么顯老嗎?”
“不是顯老,是成熟能干,姐是一種尊稱,代表著無限的敬意。”同行開車的大哥說。
下一站:物資、災民在哪,戰場就在哪
在孫杏村鎮王奎屯村安置點,翟春靈并沒有要歇一歇的意思,簡單吃了些安置點煮好的燴菜,就又爬上了鏟車。
她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站,“物資在哪,災民在哪,我的戰場就在哪。”
翟春靈在接電話的間隙,時不時會開個玩笑。“好想吃頓燒烤……我知道這附近有家咸鴨蛋特別好吃,就在對面,明天去給你搞點兒,好久以前我在這邊跟客戶一起吃的,真的好吃,嘻嘻……”只要不是接電話談物資的時候,翟春靈都在笑。
轉眼到了酒店,“我現在只想閉著眼睛睡覺。”她累趴在床上,但又撥通了一個志愿者的電話,說是要見面討論一批出了問題的物資。
暴雨過后,由民間志愿者自發組織的大大小小的救援群不計其數。在各個救援群里,常常會看到“求物資”、“求車”、“有物資”等各種信息,并會附上詳細信息和聯系方式,而這也成為信息溝通的重要渠道。
翟春靈加入了眾多救援群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記者看過翟春靈的微信,除了救援或志愿者群,一對一的對話窗也很多。翟春靈告訴記者,對接物資時,會先把需要的物資清單列好,然后發在各個救援群,之后還會有志愿者在核實后轉發到更多的群,朋友圈、微博也都會發。
記者也加了很多群。“求助人信息、姓名、電話、地址、情況、求助時間、信息核實人……”第一天,群里最多的是這樣的信息。兩三天后,刷屏的信息大多變成了物資對接信息,哪里需要物資,或者哪里有物資。
其中,時不時會穿插著“此為假消息,請大家不要擴散”;“這個人是騙子”;“此消息是假的”之類的辟謠信息。
“本來我們對接的志愿者和物資是要去新鄉的牧野區和鳳泉區,結果去了之后,當地政府明確說不接收物資了,不需要了,現在我們也不知道去哪里……”7月26日凌晨一點半,一位出生于九七年的體育老師,一位今年剛畢業的男生,一位新鄉本地的女生,又組成了新的團隊。
令記者感到頗為詫異的是,接觸到的志愿者年紀都很年輕,大多是95后。
在交談中,新鄉本地的志愿者提到,親戚家里有30個空房間,幾個人一拍即合,要把這些空房間作為倉庫,存放志愿者們對接過來的物資,再協調車輛運送,確保物資能夠真正送到村民或救援人員手里。
“如果到時候你們的‘倉庫’也堆積著怎么辦?”記者問。
“政府那邊主要是手續麻煩,人手不夠,我們這里不存在,我這邊能聯系到物資、車隊、支援點,可以快速送到需要的人手里。并且,就算到時候有多余的,我們就把醫療物資捐給醫院,吃的喝的捐給福利院,這總可以吧?”翟春靈脫口而出,用和她對接過的人話說,她一點也不像第一次做志愿者的人。
爭執和等待:總得要做點啥
物資送去哪兒、怎么送的問題懸而未決。
翟春靈認為,一定要將物資親手送到村民手里,才算是完成“任務”。在敲定自己安排倉庫對點派送物資的主意后,她忙著聯系物資和車隊。
按照前一天晚上商量的結果,他們在第二天上午九點集合后,準備出發去衛輝。翟春靈的電話始終沒有停過,同行的另外三位志愿者,席地而坐,等著翟春靈安排任務。最后他們商定,剛畢業的男生負責對接安置點,體育老師負責聯系車隊,新鄉當地女生對接物資。
但是,一個人的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快,卻沒有辦法帶動其他雪球滾起來。接下來所有的工作基本還是集中在翟春靈一個人手中。
對于其他三位志愿者來說,從上午九點到十二點,除了中途對接了一批當地社區捐贈的物資,其余便是漫長的等待。終于,體育老師按捺不住了。
“春靈,我的建議是,如果實在不能去,我們就把物資送到平原體育中心,對接給政府,不要折騰了,我這邊聯系車隊,群里也沒有人回復,政府現在都下達了紅頭文件,不讓去衛輝,咱就別去了……”體育老師說。
新鄉本地女生并不贊同,語氣頗有些著急:“我們一定要把東西送到村民手里……”
幾位志愿者暫時分開了。倒也不是真的因為分歧,與其坐著等待,他們都更想趕緊投身于救援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身上都有著“總得要做點啥”的狀態。
在河南參與救援工作的志愿者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我先回衛濱,去醫藥公司核實一下之前一批捐贈的物資票據,隨時聯系。”今年剛畢業的男生在中午12點半先行離開。“各位,新鄉學院這邊讓我在這待命,一會兒有機會估計會讓我去一線,你們辛苦點,請諒解!”下午兩點半,體育老師也在群里發來信息。
“衛輝去不了,我們去輝縣,反正我們的物資一定要送到村民手里。”四個人的志愿小隊還剩下翟春靈和另一位女生,翟春靈仍然很堅定自己的想法。
從全國各地趕到輝縣的志愿者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翟春靈的電話一直停不下來,就像是一架機器,一旦開機,如果不是外力或自身故障,就無法停下。
按照之前的分工,另一名女生也在對接物資,但目前幾乎所有的工作又重新回到翟春靈手中,事情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順利。
最終,倉庫選在了她的朋友提供的一個服裝加工廠。雖然工廠也被水淹過,但目前積水已褪去。工廠的入口有個商店,名字叫“隨緣”,是大家碰面的地點。
“還需要多少個志愿者?”
“什么志愿者,我不知道啊。”
“你不是說有一批物資要來嗎?幫忙卸貨呀。”
“剛剛那個司機說他不去輝縣,說我們開不了接收證明。”
“他們有多少物資?還來這嗎?”
……
或許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反而是效率最高的單位。兩個人的配合需要時間磨合,哪怕面對面,也有可能因為消息太多,導致信息傳達錯誤。
在“隨緣商店”門口,陸續來了近十名志愿者,在經過半小時的交談和等待后,他們又陸續離開,各奔東西,翟春靈也聯系了一輛載有物資的車去了衛輝。
物資到了:協調成關鍵問題
有人加入,也有人離開。來來往往,最終“春靈救援隊”還是成立了。
7月26日下午五點,一輛小車帶來了倉庫的第一批物資:10件水、兩件救生衣、2袋鞋、1袋拖鞋、16袋衣物、8盒蒲地藍消炎片、1板(10)瓶雙氧水、1瓶酒精、1包棉簽和1瓶免洗手消毒液。
因為翟春靈去了衛輝,留守倉庫的記者也充當了一回志愿者,接收物資并對接到支援點。
晚上八點半,一輛大卡車帶來了第二批物資,粗略估計有140件水、150條被褥和180包衣物。在接收第二批物資時,記者也真正體驗了什么是中國力量和中國速度。
“有志愿者嗎,有個大貨車裝了一車物資現在到了,現在需要20名志愿者搬卸物資,急,現在只有幾個人,兩三個小時卸不完。地點紅旗區隨緣商店,聯系電話……”按照春靈的提示,記者在編輯好需求文案后,轉發到各個志愿者群。
對接物資的隨緣商店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不到二十分鐘,記者就開始接到志愿者的電話,但他們遠近不一,路上也需要時間。最先趕到的,還是周邊的村民。記者在志愿者群里發布信息時,也聯系了倉庫的提供者,即當地的一位村民,不到15分鐘,二三十位村民就到了卡車前,男女老少,僅用了半小時,物資全部卸載完畢。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卸完物資后了解到,村民們來自附近的劉堤村,是由村干部帶隊一起來的。“還有沒有(貨要卸)?”村民們在卸完物資后問道,本想著沒有收到翟春靈的通知,自然是沒有了。
7月27日凌晨,翟春靈帶著第三批物資回到了倉庫,跟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前文提及的剛畢業的男生和新鄉本地女生。
在翟春靈的聯系下,剛卸下的貨被打包裝上車,發往衛輝。
凌晨一點,又一卡車的物資到了,司機孤零零一個人,開了兩天一夜的車運送物資,車上是自己和同事、朋友捐的物資。從江蘇到新鄉,開了700多公里,帶來了面包10箱、帳篷20頂、水100件、頭燈130個、手電筒20個、折疊床2張。但問題是,這個時間,沒有提前聯系,怎么去找志愿者卸貨?
各個群里都能看到翟春靈尋找志愿者的消息,凌晨兩點,去衛輝的空卡車和幾個志愿者到了,兩點半,卸貨裝貨全部完成。
志愿者搬運完物資后的雙手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舒冬妮 攝
和物資一起回來的,還有不少志愿者的不滿情緒。
“我今天跑了4個點,都說要蓋章、要蓋章,新鄉平原體育中心已經爆倉了,但有的地方就是連吃的喝的都沒有。”“現在就是協調有很嚴重的問題。”“你說我為啥要自己送到前線去,不就是因為這嗎?”
……
7月27日凌晨兩點半,幾位從衛輝前線回來的志愿者們正發泄著不滿。
希望
但不滿的情緒并沒有持續多久。
“等這次災情結束,新鄉人民請你們吃燴面和胡辣湯。”
“中!”
記者手記|危難時,更懂得“同胞”的力量
7月28日,記者加入的近30個救災相關微信群,有的“已結群”,有的群一天沒有新消息,大部分的群未讀消息不再是三個點,這些或許都是好消息。下午五點,翟春靈發來微信說,“我回去了”。
我請她發張在前線的工作照,她找了半個小時,也沒有找到一張自己的照片。
每天睡眠不超過兩個小時,幾天沒有吃過一頓熱食,從全國各地不遠萬里奔赴鄭州的志愿者中,有著類似的經歷不止翟春靈一人。
我問她,為什么要去新鄉?為什么一待就是那么久?她說,只想盡自己的一份力,盡可能幫到受災人員。為什么那么久?她說,是因為到了一線,看到那么多人沒吃的沒喝的,還有人被困,根本沒有心思休息,只想去前線,協調物資也好,其他怎么也好,只想知道現場情況。
“這幾天印象最深刻的,是守衛牧野湖,所有人自發同心協力堵住河堤,場面真的非常震撼,我才發現什么叫‘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現在只想讓災情早點過去,大家能恢復以往的生活,希望在微博上看到的都是娛樂新聞,而不是哪里的災害情況。”翟春靈說。
記者:舒冬妮
編輯:魏官紅
視覺:劉青彥
排版:魏官紅 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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