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丁舟洋    每經編輯 魏官紅    

歷史的迷人之處正被越來越多的當代讀者所感知。

在當當、京東等線上圖書銷售平臺的年度盤點上，歷史類書籍的熱度經久不衰。

“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2023年4月23日，是第28個世界讀書日。一年一度的世界讀書日提醒著又卷又累的社會人：越是繁忙越不能不讀書，越是身處要職，越要讀歷史。歷史永不過時，歷史思維是決策者必備的思維底蘊。

在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張國剛除了為歷史系學生教授專業課，還承擔起通識課程(非歷史專業課程)的教學任務。在張國剛看來，歷史是一種通識，讀史之意義在于增長人的智慧，以“見往事”的方式，培養一個人的“才略”。“通識意義上的歷史讀史，不必精深，‘得意已忘言’，讀史未必是治經做學問，但是，應該有見識。”

歷史是最好的老師，經典歷史書籍，更是常看常新。在“世界讀書日”到來之際，張國剛接受了《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NBD）的專訪，細談讀書。

知往事，增才略

在所有的書籍類別中，如果非要選出一個所有人不得不讀的門類，張國剛認為，可以是歷史。“歷史是我們全人類走過的路，是文明留下的腳印。我們如何認識當下，如何認識自己，依據的都是歷史。舉個最通俗的例子，我們給別人介紹對象，說這個小伙子、這個姑娘人怎么樣，我們談的也是歷史。”

“所以不要以為歷史是我們頭疼的中學課程，歷史也不止是大學里艱深的研究專業，歷史的范圍很大，歷史是最好的老師，正如恩格斯所言，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張國剛說。

NBD：現在很多人會說，我工作那么忙，哪有時間讀書。你怎么看？

張國剛：我覺得“忙”不能作為一個排擠讀書的理由，為什么？正因為我們忙，說明我們需要大量提高自己。要有更多經驗、更多智慧，我們就必須要多讀書。

趙匡胤去打仗時，隨身帶著一車的東西。有人告訴周世宗，這是趙匡胤打淮南時私吞的戰利品，周世宗就派人去查，結果一看，趙匡胤帶的這一車都是書。周世宗覺得奇怪，你是去打仗的，帶這些書干什么？趙匡胤說正因為你讓我指揮打仗，我才必須提高自己的水平，我不看書我怎么能提高自己。

再說東漢末年在18歲就當上了“一把手”的孫權，在其即位后，孫權提拔了呂蒙，讓他帶兵。孫權告訴呂蒙，光有心殺敵不行，還得念書。呂蒙回答說，現在工作這么忙，哪有時間精力讀書。孫權就說：你比我還忙嗎？我自掌大政以來，雖然忙碌，但一直堅持讀書，我覺得很有益處，我又不是讓你讀成五經博士那種。你知往事、知道歷史，就非常有幫助。后來呂蒙按照孫權說的做了，果然有進步。

當魯肅來九江見呂蒙時，談起一些事，魯肅感慨說“卿今日之才略，非比往昔”。他們當時談了什么，能讓魯肅如此吃驚？《資治通鑒》沒記載，我后來查閱了一下其他史料，原來他們談的是怎么對付關羽。后來，呂蒙白衣過江，陸遜打掩護，果然戰勝關羽。“知往事，增才略”，是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道理。

NBD：現在有一種聽書、講書、拆書的形式，用戶付費聽一個講書的課程，你覺得這種方式能取代讀書嗎？

張國剛：我覺得不能。聽書的存在有其合理性，有些泛泛的書我不想詳細看，在眼睛不方便時，聽一聽，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沒辦法代表自己閱讀了。

人類讀紙質書，目光移動、手做筆記、腦子思考，這是符合人類知識汲取習慣和生理特征的。這有點像什么呢？現在網絡這么發達，視頻那么便利，為什么一些外國領導人到中國訪問還得面談，為什么非要這么跑一趟才真切？人與人，面對面，這是取代不了的，紙本閱讀同樣無法取代。

識時務者，在乎俊杰

開卷有益，張國剛覺得讀書所獲得的助益分為兩種，一種是累積成你的思考方式、思維模式及價值判斷，“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還有一種是活學活用，當你遭遇疑惑，讀到歷史上的一些場景和人物，就會感到豁然開朗。

“打一個淺顯的比喻，你平時吃水果蔬菜谷物肉類，是為了增益自己的身體。但有時候得了什么病，就需要對癥吃藥。”

NBD：你為什么一直強調歷史是一種通識？

張國剛：讀書讀史能豐富人生閱歷，增益智慧。所謂通識境界，就是要為增益智慧去讀書。“通識”與“專業”相對，通者，會通、融通，不偏激不狹隘；識者，見識、膽識。專業對應的是職業，通識對應的是智慧。專業學習獲得知識，實踐操作獲得能力，但知識與能力，并不等于智慧。中國古代思想家墨子說，如果領導者沒有通識，“乃使不智慧者治國”，國家必亂無疑。謙卑而自信，志大而心細，是成大事者的智慧。贏不狂妄，輸不氣餒，是人格健全的智慧。跳出專業看專業，跳出道理看道理，是超越瑣屑的智慧。

《三國演義》“水鏡先生”司馬徽對劉備說：“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杰。”這句話出自《三國志•諸葛亮傳》。什么叫識時務呢？我們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人類的現代化將因為中華民族的崛起而展現更加豐富多彩的內容。這就是時勢和潮流。順應時勢，立足歷史潮頭，就是識時務的大智慧。為此，我們要結合書本所學，閱讀社會這部大書，在實踐中參悟人生，增益才智。

NBD：我們經常說一句話，“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讀書是否也得自己去克服這些難關？

張國剛：讀書的勤和苦，往往是指做學問或考科舉。我們社會大眾閱讀，還是不要搞得“苦哈哈”的。我覺得必須要克服的一點困難是，將讀書納入時間安排，將其設置為自己生活日常中的一部分；第二，我覺得還是讀自己喜歡的書；第三，讀自己需要讀的書；第四，讀書不要太功利，但最好要有一定的計劃性，循序漸進，可能收效更大。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有讀者發現，歷史閱讀里也有“鄙視鏈”。比如有的人喜歡讀《萬歷十五年》，有的人則認為這是“通俗歷史讀物”，不夠專業、高深。

張國剛直言，《萬歷十五年》自己年輕時也喜歡，它的寫作風格獨特，在揭示人物時，試圖給出一些宏大的分析。在經歷數十年的治學生涯后，張國剛依然非常贊成《萬歷十五年》的一點是：社會需要歷史研究者為大眾寫作。

“這些書在形式和內容上要可靠，專業學者寫大眾閱讀的文章時，不能太專業，不應光有知識性、專業性，還要有思想內涵。”

NBD：歷史上很多偉人，往往都是飽讀歷史書籍的，但是為什么從歷史上看，人類又在不斷重蹈一些歷史的覆轍？

張國剛：對，就像馬克·吐溫所說，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是驚人的相似。我們人類通過學習歷史發現自己從來沒向歷史學習過，這是為什么？因為我們都是人，不是圣賢不是神仙，就要被自己的本性所牽引。所以，我們就要不斷地用理性戰勝本性或者平衡本性。因此當你在這件事上接受歷史經驗，不意味著下一件事情，你就能夠自然免疫，你還是有可能犯錯誤。

所以唐太宗跟魏征討論，是打天下難還是治天下難？魏征說治天下難，打天下時對方已經腐朽了。治天下不一樣，你已經成功了，你還要保持警惕，還要謙卑，這是不容易的。過了很多年后，唐太宗又問魏征，治天下有何難，不就是決策和用人嗎？魏征說，你剛開始還沒成功的時候，你會謙卑聽取不同意見，能夠謹慎用人，可當你成功后，你就驕傲了，就聽不進不同意見，就輕率處理人事安排了。我們該懂得，謙卑是成事者最好的護身符。

這就是說，錯誤是會反復出現的，因為人的本性在那，趨利避害、食色性也，喜歡別人贊揚你，喜歡被戴高帽子，喜歡有權力……這些都是人的本性，不會由于你接受了一次歷史經驗，你就徹底放下了，在另外場合，特別是在你順風順水時，它又會冒出來。接受歷史的經驗，這從來就不是容易的。正因為如此，我們更需要不斷讀書，不斷提醒自己，減少自己犯錯誤的幾率。

NBD：最后，請張老師為我們每日經濟新聞的讀者推薦幾本歷史類的書籍。

張國剛：喜歡讀人物、讀故事、讀成敗得失的讀者，可以看歷史人物傳記。有的讀者喜歡一定的情節，還希望有宏大的知識背景來支撐，那我推薦鹽野七生所著的《羅馬人的故事》。還有許倬云所著的《萬古江河》，更偏向學理，講中國歷史發展的脈絡。

圖片來源：第三方平臺截圖

總之，讀史、讀書首先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我們平時的工作生活那么辛苦了，業余時間有人玩游戲、有人刷短視頻，但是，如果能把一段時間拿來系統地讀好的歷史書，又愉快又能增長見識，何樂而不為。可也有人天生不喜歡讀書，拿起書就打瞌睡，這真是沒辦法。所以你如果覺得讀書是件很愉快的事，這就已經是一種被上天眷顧的福分了。

人物簡介：

張國剛，1956年生，歷史學博士，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1987年任南開大學副教授，1989年為“聯邦德國洪堡學者”并在漢堡大學、特里爾大學等高校研究和執教多年。2004年入選清華大學“985百人計劃”，2006年入選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是北京市高校優秀教學名師。

主要研究中國古代史及中西文化關系史。著有《資治通鑒啟示錄》《<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等，多部著作被譯成外文和繁體字在海外出版。在清華開設的《中西文化關系史》系清華大學、北京市、教育部精品課程，《〈資治通鑒〉導讀》系清華大學精品課程。

（海報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