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3-05-04 21:31:42
每經記者 趙李南 每經編輯 易啟江
年輕人“整頓職場”成了熱門話題。
在不同形式的“整頓職場”中,有毅然裸辭考公上岸的,有起訴公司并勝訴的,但也有愿意為了加班費而加班的。
“法定節假日加班,應該算三倍工資,但我們也沒有,問了人事和老板,都沒有回復,這個行業都是這樣子。”在會展行業工作的張瑤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每經記者)說。
張瑤也參與過“整頓職場”,嘗試過與公司溝通加班的事,但以失敗告終,沒有獲得預期結果。
“現在這個情況,并不是大家都不愿意加班,你要不加班的話,根本不夠生活的開銷。”陳欽則從另一個側面告訴每經記者。
陳欽的故事,其實映射出年輕人“整頓”職場加班并非全是抵制加班,而是因為沒有加班費或者加班費沒有給足。
不過,近期幾個新鮮出爐的判例給了勞動者不少底氣,比如下班時間在家回公司微信,也可能被認定為加班,資方需要給加班費或進行調休。
同濟大學醫學院精神醫學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史靖宇在接受每經記者采訪時,也從心理學的角度對如何“整頓職場”給出了相關建議。
而記者進一步探究發現,在經濟增長的過程中,勞動時間的增長,屬于相對正常的現象。想要經濟增長和勞動時間縮短兩者兼得,經濟必須向高附加值轉型。
以裸辭方式“整頓職場”的考公人
“整頓職場”到底是在整頓什么呢?網上流傳著各種“整頓職場”的事跡,比如:準點下班、拒絕團建、敢于“仲裁”公司、懟天懟地懟老板、一言不合就走人。而對于李文來說,在“整頓職場”中,僅做到了“走人”這一項。
李文是山東人,今年24歲,之前從事教培行業,沒有加班費,也沒有調休。
“溝通結果就是我跑路了,老板表示不缺人。”李文說,他選擇裸辭,脫產考公,目前已經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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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李文在一家教育培訓機構做了兩年老師,薪資從開始到最后都沒怎么變過,“教培行業加班是普遍現象,而且教培沒有周末。”在這家教育培訓機構,也沒有任何關于加班調休、加班費的規定。
“教培加班,就是給老板的別墅添磚。”李文打趣說。兩年以后,李文辭職了,因為不想再加班。在教培機構,下班以后,他也會被要求保持及時回復的工作狀態。
在李文的印象中,公司里像他一樣離職的人挺多,且基本上都是加班的緣故導致。沒結婚沒孩子的,裸辭的也不少。“不裸辭的,也基本上是因為有家庭要顧及。”
“我家在本地,也沒有車房壓力,所以裸不裸辭都無所謂。”辭職以后,李文開始全力備戰公務員考試。
通過考公,李文成功地切換了工作。現在這份工作,會讓李文有責任感和使命感,也讓他覺得可以更好地體現個人價值。相比之下,在教培機構里,李文更多的精力不是放在工作上,而是在本職工作以外的地方,比如打掃教室之類的。
盡管目前的職業在工作時間里勞動強度更大更辛苦,但李文感覺自己的狀態明顯不一樣了,“甚至生活習慣都更好了。”
“整頓職場”失敗的會展人
張瑤在會展行業工作了5年,公司是一家民企,工作并不輕松。
在張瑤的社交平臺上,關于“加班”的內容不少。“朋友約我的時候,(我)經常沒空。”
張瑤今年27歲,單身,業余時間喜歡看看書、攝影、壓壓馬路。
“近兩個月平均每天工作12個小時左右,周末都在加班。”張瑤表示。
對于工作日加班,張瑤所在的公司沒有加班費。只有在周末加班時,以4個小時為單位,4個小時算半天,8個小時算一天,可以用于調休。
張瑤感覺付出和回報不是很對等,“滿意度為70%。”她也曾嘗試“整頓職場”,與公司溝通關于加班的問題,但“整頓”以失敗告終,沒有獲得預期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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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瑤看來,她的情況也屬于正常,如果不換一個行業,很難解決工作時長問題。
張瑤告訴每經記者:“如果還是在這個行業,(加班情況)是改變不了的,雖然其他公司的加班制度會完善一些,不是每一家公司的加班制度都很不合理,比如(其他公司)會有餐補,加班到十點,打車可以報銷等。”
畢業這些年,張瑤換了三份工作。回到家后,都已沒有太多的空余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有加班費、不用“整頓職場”的修理師
陳欽在機械維修行業工作了十年,初中畢業后,和家鄉的師傅學習了手藝,外出闖蕩。
如今,陳欽已婚,有兩個孩子。每年5-11月份是他工作的“旺季”,這幾個月,是使用空調之類電器設備的高峰。如果忙的話,周末可能都不著家。
公司要求,員工下班后要保持通信順暢,這導致陳欽經常飯還沒吃完就得抓緊執行任務。“不想去也沒辦法,那么多人等著空調、電暖氣,總不能不管別人吧,再說這也是我的責任。”陳欽說。
對于機械維修行業來說,一旦遇到了維修任務,不管是否在上班時間,都要去完成。
“除了一天8個小時的工作時長,平常大家也會多等1-2小時再下班,旺季的時候周末都要上班,一般是每天12個小時,比工作日還累。”
陳欽告訴記者,他對工資的感受是“旺季的時候還能接受”,但淡季收入相對較少。如果不加班的話,工資不夠一家人的生活,所以還是愿意選擇加班。
但如果遇上節假日,例如五一這樣的法定節假日,陳欽所在的公司若有工作,原本5天的假期就會縮減成3天,上班的那兩天加班費會翻1.3倍左右,但沒有額外的調休。
“老板是正常5點就走,有的時候老板根本就不來。”在陳欽口中,他的加班情況,在他僅有聯系的幾個初中同學里算是最長的。因為工作,他沒有任何業余愛好,一有時間就陪家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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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法“整頓”加班的項目制IT人
李國良告訴記者,IT行業通常是項目制,有項目的時候加班很多,而且這個行業的特點是出差非常多。平時加班是沒有加班費的,也沒有調休。
“也不是領導逼著你卷,你的事情就這么多,你的客戶找過來了,然后領導還要陪著你轉,領導甚至比你還忙。”李國良說。
李國良目前是一個團隊的領頭人,相比他團隊內的員工,李國良的工作量更大。“(待遇)不太滿意,主要不是付出的問題。而是你付出之后,仍然只是一顆螺絲釘,沒有其他方面的成長。”
他更不滿意的一點是,“沒有家庭生活,我們很多同事都是沒有家庭生活的狀態。大家最排斥的不是加班,而是長期出差,我去年差不多有三四個月的時間都在出差。”
相比于同齡人,李國良認為,在朋友當中,他的工作時間是比較長的,這與行業特點也有關系,IT行業需要隨時響應客戶需求。同時,IT行業技術進步很快,并不是開發完就一勞永逸,需要不斷地更新迭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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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下班后普通的任務,員工沒有義務回復微信
勞資關系中,經常出現的問題包括加班費沒給足、下班后仍然占用勞動者時間,以及勞動者內部溝通時十分困難等。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律師丁金坤認為,勞動者要養成記錄自己加班信息的習慣。
“實際中,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加班費沒給足,就是企業會給部分加班費,但不是根據具體的勞動時間來給。比如應該5:00下班,加班到8點,那么5-8點就是3個小時。如果超過3個小時,就違反《勞動法》了。每次加班費是以1.5、2倍加上去的,對企業來說(成本會增加)很多。所以很多企業會給一定的加班費,但沒給足。”丁金坤稱。
“第二個就是很多勞動者加班了,但沒有去打卡,以后會造成舉證困難,這也是常見的現象。有勞動者說我加班了,每天加幾個小時,但是因為沒有打卡記錄,很難舉證加班時間。所以保存證據很重要,至少自己做一個可信的記錄。每天加班到幾點,做一個日記,在中間遇到過什么事情,比如說業務交涉,或者上下班坐車、開車,或者當時加班有郵件、有時間點證明。有這些記錄,仲裁員、法院就會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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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也有不少企業對員工在8小時之外回復電話或者微信做出了具體的要求,比如在多少分鐘之內一定要回復。對此,丁金坤認為:“針對在8小時外(單位)微信聯系我,緊急情況下,我覺得為了企業、為了大家的需要,回一下無可厚非。如果說不是緊急的,是普通的任務,員工是沒有義務回復的。否則是在變相延長上班時間,或者說要這樣做也可以,但以后要補休回來。”
對于“緊急性”該如何判斷,丁金坤表示:“比如做修理工,有個地方突然壞掉了,這就屬于緊急事件。緊急事件跟日常事情還是可以區分的,就看是不是非得要這個時候趕到,是不是明天工作時間也可以完成的。還有一種不是緊急事件,比如布置一下任務,要開個什么普通會議,員工完全可以拒絕掉。”
此外,當員工與企業溝通加班費等問題時,時常會面臨被推諉等情況。丁金坤認為,這種情況不鼓勵員工正面沖突,而是應當走溝通、工會、仲裁的途徑。
“正常的途徑應該去找工會,法律上是有這個設置的。工會是為勞動者說話、代表勞方利益的,所以這個時候最佳的解決方式是工會代表來談集體合同,在合同中規定好加班等條款。但是有些企業沒成立工會,有些企業工會的領導是股東或者是公司任命的辦公室人員,找工會可能作用有限,所以我也呼吁完善工會制度。企業內部要有一個替勞方說話的人,而且要能夠實際解決問題的。另外,還可以向總工會反映問題,最后再仲裁。”丁金坤稱。
心理學家:員工也能管理領導
“同事說你幫個忙,幫我做點兒什么工作唄?其實他已經是把個人角色和職場角色混為一談了。他其實想占你點兒便宜,這時候,自己要覺察到,哪些是我在這個職場上作為工作身份必須去承擔的,哪些其實是已經超越了工作角色,(實際上)是私人的需求。你不能一概接受,要看怎么比較友好地去婉拒。”史靖宇說。
史靖宇是同濟大學醫學院精神醫學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她在德國海德堡大學獲得了醫學心理學博士學位,長期在一線從事心理咨詢方面的工作。
“單純因為職場壓力來尋求心理咨詢的不是特別多。來的主要是因為出現了焦慮、抑郁或者失眠。在這批人里面,其實大部分都會涉及到職場壓力。你跟他聊著聊著,他多半都會談到和職業相關的壓力議題。”
史靖宇介紹,她在心理咨詢生涯中發現,職場壓力主要源于工作與家庭的平衡、領導和同事的關系、工作預期與現實的差距。
近年來,網絡段子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壓力。比如“成年人的崩潰就在一瞬間”。對于“成年人的突然崩潰”,史靖宇認為是長期積累所導致的,但不意味著一定是壞事。
“從心理學上來講,所謂的‘崩潰’,其實危和機是并存的。往往就是危機爆發的那一刻,他才有可能去做出一些改變,開始痛定思痛去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式,開始重新定位自己。崩潰往往就像催化劑,不是說這個人完了。在我們看來,這恰恰是一個新的起點,從此可能就是一個全新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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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對于職場角色的邊界也要有清晰的認識,“一些領導可能沒把下屬當職業身份來對待,想罵就罵,想批就批。對這種情況要意識到對方跨越邊界了,開始突破到個人邊界。”
“還是盡可能要保持在自己的工作角色里,不要讓他進入到個人邊界,對這個邊界要有意識地去做一個平衡。”
史靖宇認為,與領導相處的過程中,也不能一味被動接受。
“你哪怕跟領導、同事相處不是那么融洽,但是我們始終是處在互動當中的。很多時候,我們自己也可以通過一些方法,在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員工也能管理領導,其實是一個相互作用的過程。”史靖宇表示。
史靖宇進一步解釋:“比如領導交代了一個任務,你權衡后發現很難完成,其實這時候沒有必要硬著頭皮接下來。你是可以去對領導產生影響的,可以跟他談判,需要領導給到自己什么樣的支持,提供什么樣的資源。要重視自己在關系當中的主導性和影響力。”
經濟學告訴你:為什么工作時間變長了?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2年,我國企業就業人員周平均工作時間為47.9小時。
而在經濟高速增長的階段,工作時長增長現象并不罕見。
從經濟學的角度看,工作時長與經濟發展水平呈現一定的相關性,但并不是簡單的正相關或者負相關,而是在經濟高速發展的階段,工作時長與經濟增長呈正相關;在經濟發展到了一定階段后,經濟增長與工作時長之間又呈現負相關。
以日本為例,日本的工作時長變化趨勢呈現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70年之前,日本人的工作時長高速增長,與此同時,日本經濟也在高速增長;第二階段是1970年至1990年,這階段日本人的工作時長出現了緩慢的下降;第三階段是1990年之后,工作時長迅速下降。
數據來源:世界銀行、our world in data
同樣,對于韓國而言,在經濟高速增長的1970年代以前,其工作時長和人均GDP呈正相關;但在1970年代開始后,工作時長與人均GDP就呈現了明顯的負相關。
數據來源:世界銀行、our world in data
換句話說,只有當經濟非常不發達和非常發達時,工作時長才很短。當經濟由不發達走向發達,工作時長就會增加。
從各行業的工作時長看,也存在著類似的現象。超低附加值和超高附加值行業的工作時長較短,而處于中間檔次的行業工作時長較長。
數據來源:Wind
Wind數據顯示,2021年我國工作時長最低的三個行業分別是農林牧漁、金融和教育;工作時長最高的三個行業分別是住宿餐飲、制造業和批發零售。
因此,在職場中,你所處的行業是否存在門檻就相當重要。通常來講,存在門檻的行業都是高附加值行業,有較高的收入和較多的閑暇。但邁進門檻的前提,恰恰是自己要具有核心競爭力。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李文、張瑤、李國良均為化名)
實習生郭琳欣、謝婧對本文亦有貢獻
記者|趙李南
編輯|易啟江
視覺|蔡沛君
視頻|張涵
排版|易啟江
從《我是余歡水》開始,整頓職場就開始備受關注。
然而,現實并不比文藝作品,并沒有太多的曲折離奇和快意恩仇。現實當中,資方處于優勢地位,在法律、公司制度甚至是工會方面都有優勢。相比之下,勞方分散、法律意識欠缺、維權成本大。
因此,從法律上知法懂法、心態上笑看風云、樹立自己的核心競爭力,這三種途徑或許是擺脫職場PUA的現實路徑。
從宏觀的角度,如何培養出更多的高附加值產業人才,推進經濟向高附加值產業結構轉型,這是解決工作時長較長的根本途徑。
從制度角度,工會相關的法律細則也需要完善,在權益受到損害之時,勞動者需要一個代表自己利益的組織與資方進行談判,這既能夠高效解決問題,防微杜漸,又能夠降低對司法資源的占用。
從長期來看,經濟增長過程當中工作時長延長并非我國獨有,這是全球各國經濟高速增長時期的普遍現象。可以期待有那么一天,當經濟增長到足夠發達時,我們可以一邊掙錢一邊有更多的閑暇享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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