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3-05-22 22:25:03
每經記者 丁舟洋 杜蔚 每經編輯 劉林鵬 宋紅 易啟江
游客終于能看乾隆曾使用的金甌永固杯,獨特的質感細膩可見——5月18日,國際博物館日當天,故宮博物院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上新”——兩萬件院藏文物高清數字影像全新發布。
中國十大傳世名畫、現存最古的紙本中國畫《唐韓滉五牛圖》高清地呈現在人們面前,點擊數倍放大按鈕,牛的睫毛清晰可見,骨骼轉折筋肉纏裹,姿態真切生動。
乾隆每逢跨年之際都會使用的金甌永固杯,是清宮內不多見的帝王專用飲酒器,也被清代帝王視為珍貴的祖傳器物。高清放大下,精湛的工藝與獨特的質感細膩可見。
這些陳列于故宮博物院的國寶,打開故宮博物院數字文物庫的公開網頁,就可隨時隨地高清放大觀摩線下參觀中看不到的細節。
數字化打開全新文物世界,不僅能看,還能沉浸式體驗。
敦煌研究院上新的“數字藏經洞”,是全球首個超時空參與式博物館,公眾不僅可以近距離觀賞洞窟里的壁畫、彩塑和碑文等細節,還可以通過人物角色扮演,“穿越”到4個不同時段,與洪辯法師等8位歷史人物互動,“親歷”藏經洞的前世今生。
所有的過去,皆是未來!因為一座博物館、一處文化遺址而來到一座城,文博因數字化的深度參與“活起來”又“火起來”。
“進宮”拍文物前后六年,《我在故宮修文物》《我在故宮六百年》紀錄片導演、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梁君健發現,“故宮人們”對數字化的心態之開放。
梁君健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說,“大家不能只是守著它,還要讓它參與到每個不同的時代中去。”
文物無聲,甚至注定消亡在時間的長河中,中國一代代文物人們卻在傾心保護為之鑄刻數字編碼,它們以數字虛擬的方式永遠儲存于中華文明的基因庫里,告訴你“何以中國”。
敦煌莫高窟塑像三維數據采集工作現場 敦煌研究院文物數字化研究所副所長丁小勝供圖
數字化采集
為脆弱的莫高窟,建永久保存歷史檔案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活。一千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這是余秋雨對敦煌莫高窟的描述。
然而這樣壯闊的生命,卻在不可避免地緩慢消逝。
“敦煌石窟文物非常脆弱,壁畫繪制在泥質地仗上,敦煌研究院采取各種科技手段保護它,留存人類文化瑰寶,延長文物壽命”。敦煌研究院文物數字化研究所副所長丁小勝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氣候環境,溫濕度變化,都會影響石窟中壁畫、彩塑。自然規律平等地加諸于萬事萬物,莫高窟亦是不可再生。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時任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在出差時,看到有人在一個很厚的筆記本電腦前看照片,看完后就關上了電腦。“樊院長忍不住問他,你這照片不會丟嗎?對方說,這是數字的東西,這次關上,下次還可以把它打開。樊院長敏銳地感受到,這就是我們一直想要的——永久保存的歷史檔案。”《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我心歸處是敦煌:樊錦詩自述》一書中了解到敦煌文物數字化的起源。
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敦煌研究院的數字化工作現在已有一百多人的專業團隊。
據丁小勝介紹,對敦煌石窟文物的數字化采集,遠不是拍張照那么簡單。“文物在變化,我們現在要盡可能地把所有信息全部獲取下來,這個工作是帶有搶救性的。”
現在,敦煌石窟文物數字化數據采集已從二維拓展到三維。不僅要高保真記錄壁畫信息,還要獲取精準的空間結構信息。目前已經完成了莫高窟290個洞窟的壁畫數字化采集,44身彩塑的三維重建等多元化的文物數字化成果,而這個工作還在繼續。
莫高窟壁畫的數字化采集,遠不是普通公眾想象的拍張照這么簡單的事情。
“敦煌石窟屬于不可移動文物的范疇,從理論上講,在壁面前架設軌道,形成一個壁面平行面,進行逐格逐行分幅拍攝,最后融合處理成一整幅壁畫圖像。但實際上有很多復雜情況,比如有的洞窟空間狹窄,正常設備無法布置,怎么完成采集?”狹窄空間,只是數字化團隊在洞窟數據采集中遇到的挑戰之一,還有被煙熏過的壁畫,曲面或反光的壁畫……“一套技術或設備解決不了所有問題,需要針對不同情況,使用針對性的方法和技術手段來解決。”
數字化呈現
把全流域、全時段的大運河,搬進博物館
一條大運河,千年江南興。作為世界上開鑿時間最早、里程最長的人工運河,中國大運河孕育了燦爛的運河文明。淌淌流過的運河,猶如“大地的史詩”訴說古往今來。
高科技數字化,把全流域、全時段的大運河搬進博物館成為現實。
“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以下簡稱‘中運博’)雖然有2萬平米的展館,但跟大運河2700公里的長度比起來,所能表現的內容極其有限,因為沿岸有58個遺產點,還有1000多個非遺,要在博物館里面展出是不可能的。但是借用數字化,就能將不可能變成可能。”中運博副館長徐飛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數字化是文博單位發展的一個必然方向。
這個面向公眾開放還不到兩年的博物館,是博物館業界公認的“沉浸式體驗天花板”,也是吸引游客打卡游覽的網紅博物館。
順著各個朝代的船模慢慢前行,觀眾們來到一個被環形銀幕包圍的大型復原古船,站在甲板上,流水嘩啦,兩岸景象游移,猶如身臨其境地行舟于古代大運河之上。這是中運博“運河上的舟楫”一館,徐飛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是博物館中科技含量最高的一個館。“25臺投影機營造虛擬現實的效果,周圍的虛擬景象都有嚴格的歷史依據,和一般的娛樂節目有很大的區別。”
“現在對于數字化的需求很多人弄顛倒了,成了數字化為依托,然后把我們的歷史文化往上填充,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徐飛指出,“數字化企業要服務于我們的文博場所,而不是文博場所被他們牽著走,必須由我們來主導才行,數字化應該服從于文化歷史的需求。”
橋梁、大型鐵器、巨型石刻……大運河沿岸散布了諸多不可移動的文物和遺址,也通過數字化的手段“搬遷”到了中運博。
徐飛以一號展廳的兩個巨型南朝石刻為例道,“按照文物保護法的角度,六朝石刻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它是不可以搬遷的。但我們先對它進行三維數據的采集,然后3D打印,最后把它‘輕質搬運’到展廳里。”
所謂的“輕質”,是因為南朝石刻很重,但在3D打印時可以內部空心,“外部由玻璃鋼做成,最外層采用石刻質感裝飾。它所反映的歷史信息和藝術信息幾乎跟六朝石刻沒有太大區別,達到了把歷史文化的信息展現給觀眾的目的。”
在徐飛看來,數字化為文物保護和展覽提供了一個新思路。“數字化產品也能達到宣傳文物本體的作用。最重要的事,減少觀眾接觸文物本體的頻次,對文物保護至關重要。”
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的數字化展覽 中運博副館長徐飛供圖
數字化考古
文物缺失的信息,或通過AI在某地找到
三星堆文明鮮明的地方特征,是中華文明早期階段多樣性、豐富性的生動實例。著名先秦史學者李學勤先生曾說:“如果沒有對古蜀文明的深入研究,便不能構成中華文明起源和發展的完整圖景。”
于文物而言,數字化的應用幫它們抵御了自然,也幫它們對抗了時間。在這個方面,被譽為“長江文明之源”的三星堆遺址是我國科技考古的領頭軍。
“考古是門科學,不能死腦子,既要動手去發掘保護它,還動手去傳播發揚它。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我們就開始發展數字化。數字化的應用對我們的幫助非常大,便于高清晰記錄和后續反復研究。”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三星堆考古發掘總領隊唐飛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圖像是記錄考古最直接的一種方式,三星堆的數字化始于數碼相機代替膠片相機。
“我們考古的所有信息都需要記錄,文物與遺跡是共生關系,所以有些文物剛發掘出來就沒了,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利用數字就能夠很好地把它永久記錄下來。”
隨著畫面像素不斷增大,三星堆遺址對文物的記錄信息越來越清楚,研究者也看到了更多細節。“文物的鑰匙要么在庫房,要么在展覽場。借助數字,全球的文物專家都可以沖破地域和時間的限制,隨時來研究觀摩三星堆文物。”唐飛表示。
時至今日,唐飛還活躍在一線的考古現場,他也曾參與過金沙遺址的挖掘,“數字化是文物的千里眼,更是放大鏡和顯微鏡。”
唐飛以象牙雕刻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舉例道,頭發絲般的雕刻,用肉眼觀察十分平淡,但在“放大鏡”下,就能看到從哪里開始雕刻、雕刻的順序以及雕刻過程中用到的方法。“數字化能讓我們清楚地看到文物的鑄造方法、模制方法等,甚至還能看到以前加工制造時留下一些痕跡。”
“文物的修復保護和后期研究也需要數字來輔助。”唐飛表示,以前文物修復,首先要把各類碎片一塊塊分類,然后拼起來進行物理加固,比如青銅器碎片,得先融化了再接,這當中難以避開一些危險動作,造成文物的破壞。“數字化下,文物可以進行模擬修復,能直接形成三維圖,指導修復師每一塊碎片的位置關系,進而完成文物的整體修復。”
ChatGPT的出現,讓唐飛十分欣喜,他認為AI具備的強大記憶功能將助力文物修復開啟新的里程碑。“如果一個陶器、瓷器碎成30多片,我們很容易就能把它快速拼起來,但如果是3000片、3萬片的時候,我們的記憶力肯定不如AI。因為,每一個碎片的形狀都不一樣,修復師的學習能力也各不相同。”
考古挖掘現場,往往是幾十萬塊無序的碎片散落四處,唐飛直言,“修復師的工作量巨大且工作效率不高。一個熟練的技工,大概需要一周才能拼出一個器物。”
自去年開始,三星堆與科技公司開展了合作,希望使用新一代數字技術,助力考古科研和文物的數字研究,并建立三星堆遺址考古數據數字檔案。
“AI學習能力很強,只要你投喂給它足夠豐富的東西。未來AI將考古現場幾十萬塊的碎片全部掃描后,進行器物的重塑,肯定比人快。”唐飛希望,三星堆遺址的科技考古試驗田,以后也能應用到國內其他文博遺址中,“也許在未來,我們三星堆文物缺失的碎片或信息,通過AI還能在河南某個地方找尋回來。”
三星堆博物館文物保護與修復館清理頂壇人像 三星堆遺址供圖
數字化文博
科技和文物不冰冷,文博因人熠熠生輝
數字作舟,文化鑄魂。今年全國兩會,“數字經濟”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再次被提及。如何筑牢數字底座,讓攜帶著中華文化基因的文物們,通過新的方式煥發活力,是一道屬于文博人的時代命題。
要說數字化的效益,徐飛深有感觸。
中運博打造耗資21億元,讓外界認為“燒錢”才能出精品。徐飛對此并不認同,他表示,重金打造,關鍵看打造出來的博物館會不會有巨大的社會效益,以及這個社會效益打造出來后,能否轉成經濟效益。“今年沒有疫情影響,中運博大概可以有250萬觀眾,粗略估算將給揚州帶來13億元到15億元的直接和間接經濟收入。”
“現在絕大多數博物館免費開放,我覺得是個非常明智的舉措。”徐飛認為,收門票對博物館來講有經濟提升,但對整個城市的經濟未必有太大的帶動。“為了參觀博物館來訪問你們城市的觀眾,成幾何倍數地提高以后,博物館對城市GDP的推動將遠遠大于門票帶來的收入。”
在敦煌研究院的數字化采集團隊中,“80后”“90后”占到80%以上,是一支非常年輕的隊伍。
文物數字化工作,具有科技與藝術、科技與文化高度融合的特性,并不只是單一的技術集成,文物數字化團隊在飽含深情地用“永久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永續利用”數字化成果資源。
文物因人熠熠生輝,非遺和文化也一定要靠人來傳播。
在拍故宮之前,故宮對梁君健而言是旅游景點、是文化遺址。而在他將鏡頭對準守護故宮的文博人之后,故宮在梁君健心中的形象具體而鮮亮了起來。
梁君健深切地感到,故宮是由人組成的,也是由一代代人傳承下來的。故宮的建設者,維護者和研究者,因為他們,賦予了一個靜止建筑的生命力。
在梁君健看來,讀歷史讓我們看到一個個重要時刻,是因為人的故事和人的精神,歷史才有它的價值。“放在時間的長河里,一個個人就是一朵浪花,每條河流不缺任何一朵浪花。但同時,歷史實際上又都是由這些浪花構成的,每一滴水、每一朵浪花都是不可或缺的。”
記 者 手 記
文博人除肩負守護責任,也要探索創新式傳播
今年上半年,上海博物館舉辦了“從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國國家美術館珍藏展”,98天的展期,觀展人數超42萬人次,也就是說平均每天有超過4200人次走進展廳,刷新了中國博物館收費特展的人數紀錄。
近年來,大眾對逛博物館、看文物精品的訴求從未退熱。一票難求、門庭若市成為文博景點的日常。博物館也被越來越多的人列為出游計劃中的必選項。
文博熱折射出現在整體的社會思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對歷史尋根的需求。這一代代看似寂寞的文博人們,肩負著守護文博的責任,也必須探索創新式傳播的問題。這需要堅守,更需要智慧。
封面圖片來源:敦煌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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