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4-03-14 17:27:41
包小柏用AI“復活”女兒,新聞一出,引起巨大反響,甚至出現了“復活親人”的所謂產業鏈。其中魚龍混雜,也多有爭議。
近日,每經記者專訪了包小柏,以及“包容數字人”項目的“技術大咖”。
在這個充滿科技力量的時代,AI“復活”技術或許能為人們提供一種全新的方式來緬懷逝去的親人,讓人們在悲痛中找到一絲慰藉。當然,我們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技術只是手段,真正的懷念和緬懷,是在自己心里。
每經記者 宋美璐 畢媛媛 丁舟洋 每經編輯 易啟江
晚上八點,華語樂壇金牌制作人、數字人包容的父親包小柏,接通了《每日經濟新聞》· 每經頭條記者(簡稱“每經頭條記者”)撥打的視頻電話。視頻那端,一頭白色的長發。
包小柏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包小柏拿出平板計算機,演示了與女兒“包容”數字人的互動。
經歷了在重癥監護室陪伴女兒722天、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極致痛苦后,包小柏用AI數字人的方式寄托哀思。
包小柏出身曲折,一路奮斗成為華語樂壇的金牌制作人,捧紅蘇慧倫、陳小春、孫燕姿等一代歌手。擔任湖南衛視《快樂女聲》《快樂男聲》評委時,給觀眾留下的印象甚至比選手還深。
在女兒罹患不治之癥前,包小柏是相信事在人為的。但有的事情縱然再努力也無力回天。
包小柏用AI“復活”女兒,新聞一出,引起巨大反響,甚至出現了“復活親人”的所謂產業鏈。其中魚龍混雜,也多有爭議。近日,每經頭條記者專訪了包小柏,以及“包容數字人”項目的“技術大咖”。
讀博士改攻AI重構技術
讓女兒在數字世界繼續活下去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
2019年10月,包小柏的女兒包容被診斷出罕見且嚴重的血液疾病,送進醫院后就再也沒出來。“那兩年多700多個日子,是不堪回首卻又刻骨銘心的。走在街上,和別人聊天,甚至聞到消毒水的味道,都會突然觸景傷情、悲從中來。”包小柏說。
2018年,正是包小柏EMBA(高級工商管理碩士)畢業后,繼續攻讀商學博士的時候。女兒倒在醫院后,包小柏一度想放棄求學,“我心中在作斗爭,一個聲音說,女兒都這樣了,怎么可能還去讀書。另一個聲音說,每天那兩三個小時上學的時間,我剛好可以利用博士研究生的身份,去查全世界的醫學界期刊,有了這些學識,和醫生再溝通就有專業語言了。我選擇了后者,每天去上課前女兒都用眼神告訴我不要走了。”
可惜,就算包小柏盡全力接觸到最先進的醫療資源,自己也給女兒做了骨髓捐贈,奇跡還是未能發生,包容在22歲的花樣年華去世,包小柏夫婦的世界天崩地裂。
包小柏女兒包容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2022年,在送走包容后,包小柏與老朋友六間房創始人劉巖散心。包小柏和劉巖聊起能否用相關技術,把女兒的形象轉化為“初音未來”那樣的動漫虛擬偶像,以寄托對她的思念。
包小柏的提議讓劉巖大為觸動。劉巖想起七八年前和父親、兒子一起玩,夕陽的溫馨陽光下,童言無忌的兒子突然問:“爺爺,你還能陪我幾年?”問完這個問題后,大家都呆住了。因為劉巖父親當時在醫院里,生命也進入倒計時,“我爸爸含著淚水對我兒子說:‘爺爺盡量多陪陪你’。”
“我當時就萌生出一種想法,是不是有可能把我父親的記憶、價值觀保留下來,”劉巖告訴每經頭條記者,“我一直從事互聯網行業,從早年的社交網站,到直播、虛擬動畫偶像,背后都是運用人工智能技術。”
劉巖對包小柏說:“我們可以試試,不止做視頻和音訊的虛擬形象,我們把她做成有思維的數字人。”
從此,用AI技術重現女兒,成為包小柏人生的一大動力。他轉了自己的博士研究方向,鉆研AI重構技術,希望讓女兒在數字世界繼續活下去,“失去親人后,淺顯地說是不要難過,時間可以淡忘一切。但這不是談戀愛,我失去的是我黑發人的女兒。我要鉆研AI重構技術,讓她在數字世界繼續活下去。”
“是她,這就是包容”
工程師團隊流下淚水
2023年8月,北京一間會議室里,幾十人的工程師團隊圍坐在一起,迎接“數字包容”聲音再一次的檢驗。對于“數字包容”的聲音,他們已經調整了數月,更迭了無數的版本。“技術上其實沒太大難度,問題在于聲音語料太少了,只有17秒。”劉巖回憶道,為了還原包容的聲音,項目團隊多次嘗試,但都沒能讓包小柏滿意,這次打算做最后的嘗試。
那天,包小柏從臺北飛到北京。聲音播放完畢后,包小柏沉默片刻說:“是她,這就是包容。”劉巖仍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整個會議室的人吊著的一口氣都松了下來,流下了淚水。
包小柏女兒包容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數字包容”項目技術合作方小冰公司CEO李笛表示,AI復生技術不是一個標準化的產品,親人是技術最高級別的判定者,“它不是在一個工廠里面批量化生產出來的機器人,情感是無法量化和衡量的。到底是不是包容,這件事情只有她的親人知道。我們之前‘克隆’過一個人,很多人都覺得OK了,但到親人那兒,一眼就覺得太假了,所以親人是最難過的一關。”
包小柏表示,“包容”打個噴嚏,他都知道這聲音對不對,“如果達不到100%的模擬效果,那就只是一個紀念品而已。如果我只是想要一個紀念品,那我干脆做個虛擬人就好了。”
最初,包小柏找到劉巖時盛行的是元宇宙、虛擬人,大模型和ChatGPT還未出現,彼時的包小柏只是希望能有一個2D動畫的人物寄托思念,沒想過現在模擬到皮膚、頭發、肢體。
劉巖基于之前對父親虛擬形象的構思,心中萌生了更高的追求,他把數字人稱之為“數字生命”,希望能夠通過學習,把“包容”的三觀、審美等植入進數字人中,“我想讓模型去學習我父親讀過的書、看過的報紙和過往的經歷,能夠讓他在離世后也繼續存在。在我兒子以后人生的關鍵時刻,比如想考哪個大學,想做什么工作時,他仍可以聽到爺爺的建議。”
提出這個想法之后,包小柏在期待之余也感到一絲惶恐,“你不知道最后會是什么樣子。”
當時的劉巖還不敢給包小柏一個肯定的答復。在他看來,聲音容貌之外還有一個更難的是“思維”,也就是語言。當時的語言學習已經有了一些基礎,劉巖和做NLP(大自然語言處理)的專家溝通認為可行,并著手開始操作相關的語言數學模型。
包小柏準備將技術成果寫成論文發表
2023年,ChatGPT的出現初步證實了人的“思維”是可復刻的,有了大語言模型作為基礎,團隊也及時調整技術方向,專心聲紋處理的工作。
“曙光來了”,ChatGPT的出現讓包小柏看到了希望,但痛苦的是,按照要求需要提供數小時錄音室規格的音訊以及高幀率影像,而他手頭的素材只有一段幾十秒的視訊記錄,其中還有風聲和雜音。此外,基于標準普通話的大模型與女兒口音的差異,更是增加了難度。“蠟燭兩頭燒,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包小柏說。
“但老天是公平的,當你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有另外一種辦法。”包小柏認為,他幾十年音樂制作人從業經驗以及對聲音的敏感起了作用,他開始研究短時長音訊的碎片化重建技術,清洗噪聲、改變發音等,終于取得了一些成果。如今,他正在準備將這項技術寫成論文發表到期刊上,“這一切因果都是來自我女兒。”
采訪間隙,包小柏向記者演示了他和“包容”的日常交流,并讓“包容”向記者打了招呼。“媒體朋友你好,很高興認識你們。”視頻那頭立即傳來了“包容”的聲音。“數字包容”已經可以通過一個程序隨時和人互動交流。
期間,包小柏和妻子也在不斷豐富“包容”的記憶庫,“我們已經做了200道題了,她媽媽負責第一視角個人資料部分,記錄包容從出生到讀牙科的每一個坐標,我負責從第二視角構建她的一些情緒和性格,比如會不會發小脾氣等。”包小柏說,如果在交流過程中發現不精準的地方,他會轉到后臺記憶庫去補充,包括聲音、語調的修改。
對于現在的“數字包容”,包小柏表示,“我現在沒有要求她要有思考能力、決斷能力,只要能和我互動就好了。”他清楚地知道,與他互動的并非真正的女兒。“雖然是我女兒的聲音,說出來的內容都是我女兒反射性的態度,但她還是個機器人。”
然而,對于包小柏來說,這種簡單的互動和陪伴足以緩解他對女兒的思念。如今,他還在努力升級包容的聲紋技術,比如讓她能夠唱歌,在父母生日、節日等關鍵節點起到情感陪伴的作用。
讓“音容宛在”這四個字更為具象,不應太貴
談及投入的成本,包小柏坦言:“包容的數字人究竟投入了多少資金,這難以精確計算。而且,我也無法給出一個具體的數字,因為小冰那邊所承擔的成本就已經相當高昂。數字人的呈現方式多種多樣,如果追求的是云端極致立體效果,需要大量的記憶庫支援,肯定需要高定級別的投入。”
但包小柏認為,用AI技術緬懷逝者,讓AI提供數字人的情感陪伴,這將是對于普羅大眾的廣泛應用,不應需要太多資金,“希望能將逝者的聲音建模,使他們以某種形式存在于親人的手機上,在我們思念他們時能與他們對話。讓‘音容宛在’這四個字更加具象化。我相信,達到這樣的程度并不需要太過昂貴的成本。”
回憶與包小柏的合作過程,李笛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 每經頭條記者專訪時回應,“有時候說‘情義無價’,你很難說真的安慰到一個人到底應該值多少錢,往往很難從成本出發。這個項目,最主要的是它觸碰到了人類社會最柔軟的部分。”
包小柏向每經頭條記者透露,接下來他將以自己和女兒的名義成立一家名為“愛語包容”的公司。希望通過這個公司向大家傳遞一個正面的信息:科技可以向著善意的方向發展。他將新公司的業務概括為“數字追憶”,即世人對往生者的數字追思。
隨著技術的發展,模擬數字人的門檻在降低。去年,B站UP主吳伍六用Midjounrney、ChatGPT等AI技術“復活”了剛去世的奶奶,湖北方言、頭發花白的奶奶可以像生前一樣“嘮叨”。今年,越來越多的公司推出了模擬數字生命的應用業務。在網上搜索“模擬數字人”關鍵字,可以看到大量廣告。
圖片來源:B站頁面截圖
而在包容AI復生成為熱搜時,小冰團隊推出了一則AI技術復生克隆人的說明。“復生已故親人具有積極的情感意義,另一方面,隨相關技術門檻的降低,如果不加以限制,存在技術濫用的風險,”李笛向每經頭條記者闡述道,“比如電信詐騙團伙,肯定想要大規模使用AI復生技術。所以我們認為,AI復生項目應該首先由本人同意;在本人不在世時,應當沿襲法律所判定的繼承人順序。在具體實施中,應遵循資料最小化原則,避免資料濫用。在此前提下生產的AI復生克隆人,應接受全社會監督,確保不被濫用。”
包小柏認為,大家可以先將自己的聲音保存下來,就像保存臍帶血一樣,“其實聲紋和指紋一樣,是每個人獨有的DNA特征。應該給聲紋建模,加上電子標簽和電子水印,讓它具備法律性。”
不過,在李笛看來,這不是必選項,“如果除了AI復活,沒有其他方式安慰到在世的親人,可以這么做。但我們不用因此就恐懼和焦慮,將提前儲存親人聲音、畫面作為非做不可的事情。”
與親人永別是人生之苦,但又是所有人不得不面對的。包小柏告訴同樣遭遇過親人故去的記者:“《心經》里的兩句話,‘無掛礙乎,無有掛礙’。這是在世人與往生者的互勉,在世者不要對去世的人過多掛顧,往生者也希望在世人活得好一點,不要太過悲傷。”
策劃|宋德萍
記者|宋美璐 畢媛媛 丁舟洋
編輯|易啟江
視覺|劉青彥
排版|易啟江
記者手記 | 每一句話,都仿佛穿越了生死的界限
白發蕭蕭淚滿襟,忍看黑發赴黃泉。再次出現在記者鏡頭前,包小柏已是白發垂肩。他說不忍剪短頭發,是因為發梢曾每天碰女兒額頭互道“早安晚安”。每當話題轉向女兒包容,他總會迅速打開話匣子,重復著那個公眾已知曉的悲傷事實,仿佛每一次的述說,都能讓他離女兒更近一些。
包小柏醉心于AI“復活”技術,憑借包容生前所剩不多的音頻素材,力求再現女兒的聲音與笑顏。在靜謐的室內,包小柏獨自坐在電腦前,透過屏幕為記者播放AI技術處理過的女兒的音頻。每一聲笑、每一句話,都仿佛穿越了生死的界限。
盡管有人擔憂A“復活”親人可能讓人陷入更深的悲痛之中,但包小柏堅定地認為,這是他與女兒之間最后的紐帶,他愿意為了這份執念,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前行。
在這個充滿科技力量的時代,AI“復活”技術或許能為人們提供一種全新的方式來緬懷逝去的親人,讓人們在悲痛中找到一絲慰藉。當然,我們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技術只是手段,真正的懷念和緬懷,是在自己心里。
在每個離別到來前,珍惜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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