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陳星    每經編輯 孫志成 魏官紅    

人乳頭瘤病毒（HPV）感染是宮頸癌的主要致病因素。

但大部分人忽略了只有高危型HPV的持續感染才會增加宮頸癌的致病幾率，據估計，超過80%的女性一生中都可能會感染HPV，其中大部分都是一過性感染。

而這樣一場女性身體的“感冒”，卻被一些人利用恐慌心理和信息壁壘，變成了牟利的工具。

近期，《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調查發現，市場上存在一些“消字號”產品，以消毒殺菌為名，宣稱“可降低HPV病毒載量，清除HPV病毒，幫助感染者加快轉陰”。其中，不少使用者是在醫療機構被推薦到院外接受治療，而這些產品和服務產生的費用少則幾千元、高則過萬元。部分消費者一直到使用后沒有療效、甚至出現了各種不適反應后，才發現自己受騙上當。

記者進一步調查發現，這些產品均只有“消字號”資質，也就是經地方衛生部門審核批準的衛生批號，屬于衛生消毒用品范疇，不具備任何療效，但有些產品在宣傳中稱對HPV感染具有治療效果。

“花費上萬元也沒好轉”

宮頸癌的主要致病因素是人乳頭瘤病毒（HPV）感染，尤其是高危型HPV的持續感染。而據估計，有超過80%的女性一生中都可能會感染HPV，目前，暫沒有針對HPV病毒感染的特效藥。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調查發現，利用HPV高感染率和人們對宮頸癌的恐懼，部分人從中牟利。

近期，一位感染HPV病毒，并接受了一種名為“高威康”產品治療的女性找到《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稱自己在當地公立醫院檢查出病毒感染后，經醫生推薦到院外機構接受了該產品治療。整個療程花費上萬元，可病情不但沒有改善，還發生了過敏等不良反應。

“我當時是在一家公立醫院檢查出感染的，還掛的是專家號，所以對醫生也比較信賴。當時她跟我說，HPV高危如果持續感染容易發生病變，低危也可能出現其他問題，建議我去院外了解這個叫高威康的產品，說對低危、高危的HPV感染都有效，還可以加快轉陰。”“還跟我說，高威康唯一的缺點就是貴。”隨后，醫生主動掏出了一張名片，讓她聯系這家院外治療機構。

在這家名叫“高威康HPV技術服務中心”的機構，這位患者花費上萬元購買了6個療程的產品和服務。“但我做完治療再去檢查的時候，發現并沒有任何改善，甚至還有初步病變的趨勢。加上過程中他們一直讓我買更多療程，說鞏固療效，我就產生了懷疑”。

此后，該女性在其他正規醫療機構了解到，這款名為“高威康”的產品甚至不是藥品，卻以“降低病毒載量，幫助HPV轉陰”作為宣傳話術，忽悠不少HPV病毒感染者接受了高價治療。

除了該女性，記者在某社交平臺上注意到，全國各地還有多位HPV感染者分享了接受“高威康”治療的經歷。而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花費不菲，均在院外購買和接受治療。其中，不少人是在公立醫療機構確診后經醫生推薦才知道該產品。此外，一些發帖用戶表示，接受該產品治療后出現了多種不適反應，且HPV感染并未轉陰。

記者隨后以使用者名義聯系了這家名為“高威康HPV技術服務中心”的機構。接聽電話的工作人員表示：“高威康主要針對HPV病毒感染，對低危病毒的轉陰率是94.8%，高危病毒的轉陰率是88.6%”。

當記者問及該產品是否為藥物時，對方表示：“以前我們這個是放在醫院里面（賣）的，只是去年夏天之后全部撤出來了。這是為了保證讓使用者都由我們專人上藥，發揮產品效果。”記者進一步追問高威康產品是否有國藥準字號，對方表示，“我們是外用的水劑，有械字號和消字號，但沒有藥字號”。

即使承認高威康產品并非藥品，該工作人員也一直強調高威康的預防和治療屬性，“我們的產品對高危病毒引起病變、低危病毒長尖銳濕疣都有預防作用”。

要價一毫升幾十元的消毒產品 殺菌效果和碘伏類似？

隨后，記者進一步檢索了“高威康”產品的相關信息。

“高威康”官網顯示，該品牌背后公司名為山西坤寶生物醫藥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坤寶生物）。公司自稱是一家綜合性生物醫藥企業，結合先進的生物技術與中醫藥，主打產品包括中藥制劑高威康，系列產品二蓮康、威芙靈、優潔爾。

記者注意到，坤寶生物的前述產品，均針對HPV感染。公司官網首頁就打出了“有HPV感染的地方就有高威康”“研發為顧客轉陰率最高的產品”等宣傳語。

圖片來源：公司官網截圖

其中，一款名為“高威康普通型抗菌劑”的產品標注主要成分包括鴉膽子、土貝母、大青葉等中藥材。售價顯示為49元/毫升，按照30毫升的規格計算，這款產品的售價實際為1470元。該產品在功能優勢中明確寫到“祛除疣體，不留疤痕，清除病毒不復發；降低HPV病毒載量，清除HPV病毒”等。

圖片來源：公司官網截圖

另一款名為“高威康盥洗型抗菌劑”的產品同樣價格不菲——標價為498元/10毫升。這款產品的主要成分和產品優勢與前述的“高威康普通型”描述完全一致。

除了前述兩款“高威康”產品，該公司官網上還介紹了一款名為“二蓮康”的產品，標注成分也是一系列中藥材，產品優勢中寫著“安全祛疣、愈后不留疤痕、清除病毒防復發”。

圖片來源：公司官網截圖

在這些產品的“優勢”中，明確標明了產品的治療功效。記者注意到，這些產品的包裝上均包含了“抗菌劑”字樣。那么這些產品，究竟是藥品、醫療器械還是消毒產品？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查詢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的藥品及醫療器械數據庫發現，無論是查詢上述產品的名稱，還是以坤寶生物作為上市許可持有人、藥品生產企業、藥品經營企業進行查詢，均未查到上述產品的備案信息。

隨后，記者在全國消毒產品網上備案信息服務平臺上查詢到了上述產品的備案信息。

圖片來源：查詢網站截圖

該網站上的備案信息顯示，“高威康抗菌劑”產品分類為第二類消毒產品。產品說明書顯示，“本品對大腸桿菌、金黃色葡萄球菌、白色念珠菌有抗菌作用”。產品使用范圍為皮膚抗菌（免洗），陰道粘膜抗菌。產品的衛生許可證為（晉）衛消證字，執行標準為Q/KBSW001—2021。

另一款名為“高威康（濃縮型）抗菌劑”的產品使用說明書也顯示，這款產品的抗菌類別、適用范圍與前述基本一致。衛生許可證同樣為消證字，執行標準為Q/KBSW005—2023。

根據前述信息，這兩款“高威康”產品很明顯是“消字號”產品。“消字號”是經地方衛生部門審核批準的衛生批號，不具備任何療效，屬于衛生消毒用品范疇，檢測指標主要為殺菌作用。消字號僅有消毒功能而不具備治療效果，生產企業和經營企業不應該對“消”字產品做任何有療效的宣傳。這也就是說，“消字號”產品和藥品、醫療器械在審批要求、流程、用途、宣傳等各個方面，完全是兩類產品。

“消字號”產品違規宣傳治療功效的案例屢見不鮮。今年2月，上海市市場監督管理局還曾發文提到，“消字號衛生消毒用品，違規宣稱對疾病有治療作用，涉嫌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第十七條的規定：‘除醫療、藥品、醫療器械廣告外，禁止其他任何廣告涉及疾病治療功能，并不得使用醫療用語或者易使推銷的商品與藥品、醫療器械相混淆的用語’”。

該文章還提到，市場中的抗（抑）菌制劑屬于消毒產品中的衛生用品大類，適用于直接用于人體完整皮膚、口腔黏膜和陰道黏膜（不包括用于人體足部、眼睛、指甲、腋部、頭皮、頭發、鼻黏膜、肛腸等特定部位），具有一定殺菌或抑菌（細菌和酵母菌）作用，但不以治療疾病或者改善皮膚、黏膜的癥狀為目的。而如果標注有“每日X次”“XX天為一療程，或遵醫囑”等類似藥品用語的，屬于企圖打藥品擦邊球，誤導消費者。

如此看來，作為消毒產品的高威康，或違規宣傳了其不具備的藥物治療功效。

記者還注意到，前述兩款“高威康”產品的檢驗報告中寫到，其檢驗和評價依據均為《一次性使用衛生用品衛生標準》《消毒技術規范》和《化妝品安全技術規范》。殺菌試驗結果顯示，送檢樣品對大腸桿菌、金黃色葡萄球菌、白色念珠菌的殺菌率可達90%以上，具有殺菌作用。

無論是產品說明書還是檢驗報告中提到的抗菌類別，完全未提到人乳頭瘤病毒（HPV）。

圖片來源：查詢網站截圖

而什么樣的產品可以殺滅金黃色葡萄球菌、大腸桿菌、白色念珠菌？以碘伏消毒液為例，作為最常見的廣譜殺菌產品，碘伏能殺滅的細菌就包括這些細菌。

不同品牌一樣的“套路” 

市場上是否只有“高威康”一家公司拿著消字號產品，卻宣傳對HPV感染具有治療效果？

“高威康”運營企業坤寶生物的法定代表人名為朱宏揚。啟信寶信息顯示，朱宏揚持有坤寶生物29%股份。

值得注意的是，啟信寶信息顯示，同為朱宏揚的人士還在多家名字中帶有“醫藥”“生物技術”等字樣的公司中作為法定代表人、股東或高管。如朱宏揚在陜西派特博恩藥業集團有限公司持股85%并是其法定代表人（已注銷）；朱宏揚在山西中科博恩生物技術發展有限公司持股60%（存續）；朱宏揚在山西中科博恩生物技術發展有限公司任股東、執行董事（存續）等。

在“朱宏揚”的企業版圖中，“派特”“博恩”是高頻出現的字樣，這些公司從事的業務是否與HPV治療有關？

隨后，記者搜索發現了一家名為北京派特博恩生物技術開發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派特生物）的企業。雖然第三方查詢平臺顯示，這家公司在股權關系上與朱宏揚的前述公司無關聯，但派特生物官網顯示，該公司是一家為HPV感染防治領域提供完善的產品、為HPV感染者提供全方位個性化服務的企業集團。擁有2項中國發明專利，8項國際發明專利。是中關村高新技術企業，在全國29個省份擁有700余家服務中心、近200家醫療機構、2個生產基地和5000余名工作人員。

3月15日上午，記者分別給坤寶生物和派特生物打去了電話，并表明了身份和采訪訴求。對方工作人員均表示，將向領導請示并進行回復。但截至晚間發稿，記者未獲得對方回應。

記者注意到，派特生物官網還有一則《學習和執行市場監管總局加強廣告監管領域行風突出問題的通知》。該文章中寫到，派特生物產品均為消字號產品，用于病原微生物的清除。要求“在推廣、咨詢、指導等各環節可以客觀陳述抑制和殺滅HPV帶來的益處，但嚴禁出現任何與疾病直接關聯的表述”。

圖片來源：派特生物官網

又是“消字號”。從前述文章看起來，派特生物似乎已經有意規避與治療疾病相關的表述——該公司官網上列出的產品，包括派特靈（濃縮型）抗菌劑、伊可爾抗菌劑、派特靈潔爾抑洗液和派特舒爾沙棘油。從名稱、類型等來看，這些產品與“高威康”有類似之處。但在官網上，這些產品均未寫明功效。以派特靈（濃縮型）抗菌劑為例，該產品從成分到功效均未寫明，而是需要在線或電話向客服咨詢。

隨后，記者撥通了派特生物旗下一服務中心的電話。工作人員表示，“派特靈產品是中藥制劑，主要作用是幫助清除HPV病毒，讓感染者更快轉陰，轉陰率能達到95%”。

記者進一步追問派特靈產品性質時，對方表示，“派特靈是械字號的消毒制劑，HPV就是病毒，消毒制劑就是針對皮膚表面來殺菌消毒的”。

派特靈的費用同樣不菲，“我們一毫升是69塊8毛，具體使用量根據宮頸大小、感染情況和感染亞型數量決定，一般治下來八千元、一萬元的樣子”。

除了產品類型、性質、收費標準等類似，派特靈的銷售服務模式也與高威康一致——患者在醫療機構獲得推薦或從其他途徑了解后，到這些品牌設置的“院外服務機構”進行購藥、上藥，一系列診斷、購買和服務行為都在院外產生。

記者隨后在啟信寶查詢到，派特生物為派特博恩集團的主公司，實際控制人名為杜轉社。

而一篇刊載于2013年，發布在中國科學院舊版網站的文章進一步揭開了派特生物的身世。

這篇文章中提及——派特博恩的歷史要從總經理杜轉社說起。1995年，杜轉社擔任中科院派特能源技術公司（派特博恩的前身）總經理。那一年，派特能源與中國科學院“HPV與尖銳濕疣”課題研究小組合作攻克的用于治療尖銳濕疣的“派特靈”問世。在此之前，杜轉社的身份是中科院工程熱物理所開發處處長。次年，杜轉社通過派特能源公司將這一技術買斷，兩年之后，中科院院屬公司股份制改造大幕拉開，派特能源變身為派特博恩。“那次股份制改造對于派特博恩來說，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變。轉制后的派特博恩，產品進藥店的路子沒有走通，杜轉社毅然轉換思路，全力以赴地發展‘以服務帶銷售’，并一路走到今天，目前已在全國建立了200多家服務中心。”

而這些服務中心，或許就變成了如今以藥用功效銷售“消字號”產品，賺取高額利潤的載體。

記者|陳星

編輯|孫志成 魏官紅 杜波

校對|劉小英

封面圖自視覺中國（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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