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苗詩雨    每經編輯 段煉 孫磊    

7月2日，新浪微博管理員發布一則信息稱，“某汽車品牌在企業關鍵營銷節點及財報節點，采買財經商業媒體賬號，策劃相關的熱點話題，并違規采買外部營銷公司所謂的沖榜服務，由營銷公司通過機器刷量形式，短時間內發布同質化內容違規沖榜。”

該信息發布后迅速引起大量微博用戶跟評。“網絡水軍”在互聯網平臺并不是一個新現象，但隨著車市競爭日益激烈，不少汽車品牌開始通過網絡水軍控評，甚至惡意詆毀友商產品，引發行業高度關注。

7月2日晚，比亞迪網絡舉報中心也發布消息：近期發布懸賞（征集黑公關線索）以來，已收到上千封郵件和私信。經過篩選、評估后，擬對部分線索提供人陳**、王*、歐陽**等提供1千、5萬、10萬、30萬元人民幣不等的初步獎勵。

“網絡水軍”的泛濫，破壞了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消費者容易被所謂的“高人氣”“好評價”所欺騙，惡意的抹黑甚至可以輕易摧毀一個耗費巨資開發的全新產品。

50條評論僅需要1.5元錢；刷單流程時長不足十分鐘；IP屬地很多分布在云南、廣東；部分平臺的評論并非真人完成……

到底什么力量讓行業的發展脫離了健康軌道，朝著卷“假流量”的方向蒙眼狂奔？《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針對“網絡水軍”現象展開了長達數月的深入調查，嘗試揭開在這個隱秘世界里發生的離奇故事。

“網絡水軍”肆虐影響惡劣

“企業通過層層分包與黑產公司合作”

根據上述微博管理員發布的內容，此次為微博積極開展網絡黑產專項打擊行動。每經記者隨機在微博平臺檢索部分詞條，發現部分帶話題轉發的內容，不乏有用戶發布內容為亂碼或疑似“水貼”內容，其中，部分用戶的賬號許久未有原創內容更新。

在每經記者通過第三方平臺下單執行產生的評論中，也有多個賬戶主頁多為轉發微博的內容，并且多個賬號主體關注人數超過4000余人，而粉絲數不足兩位數。每經記者在某平臺執行上述評論任務時發現，自充值、下單到執行注意事項，網站都有相關指引，整個操作流程十分完整。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汽車行業業內人士告訴每經記者，一般來講，品牌方會長期通過相對固定的網絡口碑公司承接工作，再經由網絡口碑公司向下游的黑產渠道（人工刷單、機器賬號等組合模式），執行大批量同一話題、同一時間節點的內容。而另一手段則為群控，這種方式一般需要手機墻的支持，通常是通過終端設備，同時控制上百臺手機，用以給直播間刷評論、沖熱度等，企業通過層層分包，與多家黑產公司進行合作。

曾任某車企公關職務的林奇（化名）向記者透露，網絡水軍的情況在汽車行業是很常見的。其中今年4月發生的理想MEGA輿論事件尤為引人關注。

理想MEGA，作為理想首款純電產品，上市后遭到汽車行業罕見的大規模輿論惡搞，互聯網出現大批量針對MEGA車型外觀的惡意評價、惡意P圖等內容。

圖片來源：新浪微博部分相關評論

4月23日，據財新網消息，河北警方介入調查理想汽車MEGA遭水軍惡意攻擊事件。在MEGA上市期間，涉嫌參與打壓的車企有三至四家，衡水警方展開多人次詢問，小鵬汽車一名中層員工正在配合調查。

此消息一出，業內嘩然。每經記者最新獲悉，至今上述事件仍未有最新消息或定論。

時至今日，“網絡水軍”對理想MEGA車型的影響，遠不止輿論上的“危機”。首當其沖的影響是MEGA車型銷量不及預期。與此同時，理想汽車的股價也開始出現劇烈波動。截至6月28日，理想港股收盤約70.3港元/股，對比3月1日收盤179.2港元/股，已經腰斬。此外，理想也開始進行內部調整，原商業部調整為產品線，負責相關車型全生命周期的操盤，同時還針對MEGA成立了特戰隊。

事實上，“網絡水軍”不單單指“黑公關”惡意攻擊，一片叫好的言論導向也可能是“網絡水軍”所為。

“通常汽車市場對‘水軍’的需求是正、負面都會有，例如在某個主機廠新車上市節點，一方面需要車型功能、技術方面的宣傳，另一方面也有與競品對比的相關需求，負面水軍可能跟后者的需求有關系。”一位廣告行業從業人員告訴記者。

記者留意到，同上述微博觀察員所發布的某汽車品牌違規沖榜行為類似，在部分主機廠發布新車型之時，多個汽車行業的主流平臺會在一定時間段集中釋放相似內容，這一現象在汽車行業屢見不鮮。

林奇表示，以正向需求為例，通常是在某一特定傳播節點，主機廠會統一釋放某些正向內容，要求代理公司在一定時間內達到例如90%的（平臺）傳播率，代理公司會通過多種渠道或者“網絡水軍”的形式操作完成。

圖片來源：記者執行的某微博評論部分截圖

林奇表示，通常“水軍”操作的評論，有較明顯特征。最容易辨別的特征就是IP集中，此外就是發言風格相似性較高，發布時間也比較集中。據林奇透露，天南海北的IP評論并不是不能操作，但通常成本比較高。

在“網絡水軍”的運作下，一個龐大的輿論操縱網已然在汽車行業悄然形成。隨著記者持續與各家車企及業內人士對話，關于汽車行業“網絡水軍”的產業鏈條也逐步浮出水面。

流量裹挾下的龐大產業鏈

“操作痕跡幾乎無法追蹤”

“‘網絡水軍’現象背后，是各家車企對業績和銷量的爭奪。”前述車企內部人士告訴記者，“以理想MEGA所屬的MPV市場為例，其屬于汽車市場中的小眾市場。此前MPV市場競爭環境相對輕松。但隨著理想等更多車企的進入，市場銷售空間受到擠壓，價格又呈現下行態勢，難免會出現一些‘畸形’的競爭。”

林奇（化名）向記者透露，常見的“水軍”運作邏輯是：在某特定傳播節點，車企有關部門工作人員將訴求告知某公關代理公司，代理公司再尋找第三方“水軍”運作組織進行操縱。據林奇透露，有車企內部還設有“內容優化團隊”，一定程度上配合傳播需求。

圖片來源：某社交網站用戶吐槽“水軍”內容

林奇告訴記者，以常見的“網絡水軍”操作流程為例，任務從車企、代理公司再到最終執行主體，過程中已經設下了諸多道防火墻，并且由于操作具有隱匿性，操作痕跡幾乎是無法追蹤的。

前述車企內部人士也告訴記者，通常來說，付費的“網絡水軍”行為操作流程比較繁瑣，一般不會與某個汽車廠家有直接聯系，且費用明細部分也會經過一定處理。

“一般主機廠很少直接與‘水軍’組織聯系，多數都是外包給公關、運營等代理公司操作。通常主機廠的考核是看任務的最終執行數據，主機廠通常不會干涉執行過程。”前述廣告行業從業人士告訴記者，類似“網絡水軍”的操作流程，通常代理公司會有長期合作的渠道，渠道商會根據需求，執行相關訴求。

據該廣告領域從業人員透露，業內對類似車企“網絡水軍”服務的價格收費不一，有些公司會進行單項收費，也有些會打包在年度合作框架內進行收費。

“真人”+“機刷”多種價格供市場挑選

“1條評論只要0.3元”

從終端執行渠道看，“網絡水軍”的操作形式更是十分多元。記者在調查中發現，常見的“網絡水軍”執行模式，包括了群控機刷以及真人操作兩種主要形式。

記者通過層層調查發現，當前網絡上存在大量可執行評論、點贊等任務的第三方平臺，其中部分平臺還可操作多個知名汽車平臺的定制評論。“0.3元一條評論”“評論語言提交在配置信息”“可批量備注”……在一家專門提供評論、點贊等服務的第三方網絡平臺上，記者看到，各平臺相關評論、點贊服務被清晰分類并明碼標價。其中還設有汽車領域專區，而部分平臺還可設置定向評論，單條評論的操作成本不足一元。

以某平臺的評論為例，在提交評論執行鏈接時，還可配置評論內容。而單條評論的單價在0.3元，且下單界面還提示“評論點贊全部都為秒刷”。

圖片來源：某第三方網站截圖

記者試圖與多位類似網站的負責人及網站客服了解具體操作流程等問題，均未獲得正面回復。其中，記者試圖以大批量下單真人評論業務為由與某網站負責人溝通，但其兩次回絕記者，“（真人評論）真的做不了。”

相比第三方平臺的群控機器執行，真人“水軍”流程則更為繁瑣精細。一位較熟悉“網絡水軍”傳播模式的人士向記者透露，以真人“水軍”為例，多數情況下，由于“網絡水軍”需求量大，且部分訴求存在違法、違規的情況，因此“派單”需求大多不會發布在國內QQ、微信等平臺，大多數真人“網絡水軍”的任務在海外聊天軟件上發布，結算方式則多用虛擬貨幣交易的形式。

除了第三方渠道操作外，常見的真人“網絡水軍”還有一種是以各類“寶媽”“兼職”群為“馬甲”的宣發派單群，通常以派單形式下發具體任務，但該模式任務較多為快消品、商品好評等，較少出現汽車類評論任務。

李飛（化名）的日常工作涉及市場傳播，他告訴記者，由于“網絡水軍”溝通的部分內容涉及敏感詞匯，相關人士微信交流中也常用“SS（刷手）”“ZC（主持）”等代碼交流。“進入類似‘刷單’群聊需要先交進群費，有群聊收費是680元，進群后多數單子單價1元至7元不等，而且做任務要‘賬號’很多，不然很難（回本）。”李飛說。

司法人士：

“一般很難定性，通常較難推進”

一位曾接觸過此類“網絡水軍”事件的司法人士表示，“‘網絡水軍’案件要看具體造成影響或者經濟損失，但一般很難定性。”該人士說，案件定性要看涉案的非法金額大小，通常較難推進，要通過（涉及的）組織和平臺找到個人，過程較為麻煩。

“‘網絡水軍’行為可能違反反不正當競爭法或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相關法律。”康德智庫專家、上海市光明律師事務所律師付永生告訴記者，如果雇傭大量用戶進行刷單、刷評論制造熱度等行為是出于商業目的，并且這些行為對市場競爭、消費者權益或社會公共利益造成了不良影響，那么就可能屬于灰色產業范疇。

“當網絡水軍通過有組織、有計劃的方式，在網絡上發布大量虛假信息、進行虛假評論或操縱輿論時，這種行為確實可能被視為非法經營行為。”付永生告訴記者，網絡水軍確實涉及到一些模糊的法律邊界，不過目前針對網絡水軍的各種違法亂象，我國法律體系中規定了多種具體的處罰措施。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規定了非法經營罪的處罰措施，《網絡安全法》和《反不正當競爭法》等也規定了相應的行政處罰措施，如罰款、沒收違法所得、責令停業整頓等。

萬商天勤（上海）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律師、高級合規師朱永紅告訴記者，對企業而言，面對水軍行為，企業一方面可以通過向相關的市場監管部門舉報水軍惡意攻擊行為；另一方面可以收集證據向法院提起商業詆毀的不正當競爭行為的民事賠償，在嚴重的情況下，還可以損害商業信譽、商品聲譽罪向公安部門舉報。

記者|苗詩雨

編輯|段煉?孫磊 杜波

校對|何小桃

封面圖片：視覺中國（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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