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jīng)記者 舒冬妮    每經(jīng)編輯 陳俊杰    

網(wǎng)絡博主“帥大叔”曝光“40元4天3晚桂林低價游”的事情逐漸平息，稱“我的兒子不正常”的母親也終于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但母親依舊擔心，兒子的曝光視頻斷了人家的財路，怕遭報復。

“帥大叔”也才知道，這不是母親第一次參與低價旅游團。7月22日，“帥大叔”告訴《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其母親一直在參加各種免費活動，此前參與的本地一日游，因為免費，老人們口口相傳，參與者越來越多。其母親也買過各種東西，但都藏著沒有告訴過家人，直至“桂林低價游”事件曝光才被家人發(fā)現(xiàn)。

7月19日，天津文旅局發(fā)布一則關(guān)于“導游強制游客消費”的情況通報，涉事導游言辭失當、態(tài)度惡劣，存在脅迫旅行者消費行為，擬對其頂格處3萬元罰款。在被曝光的視頻中，該導游直言：“叔叔阿姨我告訴你們，今天不買東西咱走不了，900塊咱走不了。”并強調(diào)：“花錢你是上帝，不花錢你就是狗屁！”

近日，《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低價旅游團在市場上已有成熟產(chǎn)業(yè)鏈。而近年來，低價旅游團專門盯上了老年人。他們組織老年人參加講座活動，送雞蛋掛面等小禮品，以旅游團的名義組織廣場舞比賽，然后帶他們?nèi)ツ康牡刭徫铩６鴰ш牭膶в慰赡芪幢赜袑в巫C，他們擅長銷售，以成交額為唯一考核指標。

作為老年人聚集的重要形式之一，廣場舞成了旅行社銷售的重點關(guān)注目標。圖為7月5日，安徽合肥，在天鵝湖廣場，某舞蹈隊冒著高溫，進行廣場舞大賽排練。 視覺中國圖

低價旅游團往往就是購物團

7月21日，在曝光“40元4天3晚桂林低價游”幾天后，“帥大叔”自駕到了桂林，他想看看桂林的美景，也想對桂林的低價旅游團一探究竟。

22日，“帥大叔”來到“桂林低價游”中提到的最大、最高端的廚房用品中心“薩摩廚具”，進店后是很大的購物商場，他看到很多個旅游團，很多老年人在排隊。不過進去后不久他就被員工認出來，然后被保安“請出去”了。被“請出去”后，他看到多輛旅游大巴陸續(xù)從附近停車場撤離，上面大多坐著老年人。

多位旅游業(yè)內(nèi)人士告訴《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40元4天3晚桂林游”是典型的低價吸引過來的購物團，通常由出發(fā)地的組團社負責拉客，旅游目的地的地接社安排食宿交通，司機、導游帶逛景點和購物完成閉環(huán)，區(qū)別于正規(guī)旅游團，低價旅游團的購物行程往往會比較長。

這類購物團的導游服務費很低或者沒有，收入基本全靠購物提成，甚至要先墊錢。組團社收到客人，地接社之間競爭，會有地接社加價把旅游團“買”過來，食宿都需要導游墊錢，最后賭購物出利潤。這樣的旅游團以極低甚至零成本吸引游客加入，也通常被稱為“零團費”或“負團費”旅游團。

行業(yè)將旅游團分為純玩團和購物團兩種，低價旅游團往往就是購物團，價格越低對購物的依賴越大。資深導游張磊認為，低于成本價就是低價，“比如上海往返三亞6日游，正常機票加酒店都得3000元以上，如果收費只要1000元，那大概率就會含有購物（環(huán)節(jié)），并且會有好幾個購物點”。

中國未來研究會旅游分會副會長劉思敏向《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介紹，正規(guī)的旅行社在設計產(chǎn)品時，針對不同的消費群體，同一條線路可能會設有經(jīng)濟團、標準團、尊享團三個檔次，價格不同，交通、食宿的等級或者景點的組成會有一定程度區(qū)別。

“但低價并不絕對等于陷阱。”劉思敏表示，也可能是旅行社階段性的合理促銷行為，比如周年慶、新店開業(yè)等，消費者要會辨別。

常年做購物團導游的何軍也不喜歡低價旅游團，價格越低意味著不能回本的風險越高。何軍表示，除了降低價格吸引消費者，購物團的出現(xiàn)也激勵導游提供更好的服務，購物提成是對服務的獎勵。相對于低價購物團，正規(guī)購物團的購物行程往往不會那么長，也不會出現(xiàn)強制購物，并且會支持一定時間內(nèi)無理由退貨。

劉思敏也表示，實際上購物是旅游六要素之一，也是很多游客的正常需求，本身并不違法，重要的是要在行程合同里約定清楚購物的次數(shù)，擅自更改行程和強制購物則是違法行為。如果遇到這種情形，消費者就要注意收集證據(jù)，證據(jù)越充分越好。選定旅行社前，也要查看清楚合同，合同是訴諸法律手段時可查的書面證據(jù)。

“導游”不一定是導游

《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了解到，在低價旅游團里最關(guān)鍵的角色——購物團“導游”，實際上不一定是真的導游，他們不一定有導游證，或者有效的導游證。

前述天津文旅局通報的“強制游客消費”的涉事導游，就是導游證有效期滿未申請換發(fā)，2023年9月被注銷，屬于無證導游。

每年三四月，在旅行社從業(yè)近三十年的賀偉就會在朋友圈看到大量低價旅游團的導游招聘廣告，賀偉清楚記得招聘的3條硬性規(guī)定：第一，想買車買房；第二，結(jié)婚有孩子；第三，能抗壓。賀偉直言：“就是要三四十歲，上有老下有小想賺錢的中年人，他們有壓力，又有動力，還能抗壓，不會像年輕人那樣意氣用事，不容易出問題。”

賀偉表示，對于低價旅游團的導游而言，有沒有導游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開單，公司唯一的考核標準就是成交額。據(jù)賀偉了解，面試成功之后，會被要求先交五六千元的培訓費，進行一段時間的封閉式訓練，請來專門的導師培訓，學習各種專門的話術(shù)。

“他們會學習應對各種類型游客的方法，各種套路，比如除了傳統(tǒng)的買東西介紹產(chǎn)品功能，可能會說買這個東西會有多少錢捐給災區(qū)，如果這個行不通，第二天又會換套說辭，講健康、講親情等，有很強的心理素質(zhì)。”賀偉總結(jié)，他們會記得每個客人的信息，準備針對性話術(shù)，不斷地試探，然后精準“拿捏”客人。

賀偉表示，“這些不正規(guī)的低價旅游團，導游連資格證都沒有，他們根本不怕投訴，只要能成交”。反而是有資格證的正規(guī)導游和品牌旅社行不會做低價旅游團，因為一旦發(fā)生嚴重的投訴事件，導游和旅行社都可能面臨巨額罰款和吊銷證照的風險。

資深導游李麗形容能開單的導游就跟會算命一樣，瞄一眼就知道客人是什么樣的，一聽人說話就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能模仿全國多地的口音，觀察細致，把人看得透透的。

賀偉、張磊和李麗都不約而同地得出一個結(jié)論：一個優(yōu)秀的購物團導游，就是頂級銷售員，少數(shù)的頂級銷售員能年入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

就張磊知道的，比如某地3日游的行程，純玩團導游的收入可能是2000元左右，但購物團導游，能力強的掙一兩萬元很正常，夸張的3天就能掙十幾萬元，但掙得少的可能也就幾百元，差距很大。

此外，賀偉向記者透露，一些專為旅游團服務的購物店往往集中在特定區(qū)域，與多家旅行社建立了長期穩(wěn)定的合作關(guān)系，這些購物店實際上還可能是旅行社的子公司，導游變購物店銷售人員，返點變提成，靈活控制價格，旅行社的利潤也會更高。

專盯老年人

在“帥大叔”曝光的系列視頻下，多位網(wǎng)友留言表示也有類似經(jīng)歷，父母花了“99元”“88元”“50元”超低價跟團旅游，結(jié)果回家一算花了成千上萬元：一口鍋七八百元，一床蠶絲被1688元、蜂王漿4700元、2萬元買了兩個（假）玉墜……

如今，低價旅游團盯上了老年人。

文文的母親參加過一個100元三天四晚的旅游團，從湖南到廣西，整個廣場舞團去參加比賽。對具體經(jīng)過，文文沒有細說，但這幾天里，其母親沒想到100元的旅游團，回到家多了5000多元的東西。

露娜的母親在去年參加了一個低價旅游團，398元洛陽五天四晚，大巴車往返，單趟行程八九個小時。之所以判斷為低價，是因為從呼和浩特到洛陽的火車票往返就近400元。

露娜告訴《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在這幾天的行程安排里，其母親逛景點和購物大概各占一半：上午購物，下午去景點，或者上午去景點，下午購物。到洛陽后的第二天，上午就去了保健品店，她記得母親說一罐奶粉要100元；第三天去了玉鐲之類的首飾店；之后還去了賣鍋、刀具之類的店，一口鍋七八百元，一把菜刀上千元。

露娜的母親是聽力障礙人士，之前也和朋友一起參加過“那種一點點購物，大部分（時間）旅游的旅游團”，也能接受，但這次一口鍋就要七八百元，有太多讓露娜印象深刻的記憶。

這趟旅游，露娜的母親總共花費600多元，除了398元的團費，去程的半路上還在服務區(qū)被加收過40元保險費，“不給就丟在半路，當時被迫付了40多元的保險費”，還有個景點加收了100多元的門票費。

母親回家后，露娜下定決心，不會再讓母親參加類似的旅游團，“全是逼人購物的”，除了看人臉色，吃的午飯都是粥、饅頭，住宿是一間房間三四個床、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的旅店，條件很差。

露娜也想過投訴這個旅游團，但她連旅游團背后的公司名字都找不到。她和母親在一個組織旅游的微信群，司機和導游在群里發(fā)布旅游信息，露娜嘗試過加導游微信，但沒有被通過，有人在群里問題太多，還會被踢出群。

據(jù)賀偉觀察，旅行社的銷售人員往往會先滲透到社區(qū)老年組織中心，通過組織老年人參加活動，送雞蛋掛面等小禮品逐步取得信任。像廣場舞這種老年人集中的活動，也是銷售人員的重點關(guān)注目標。

“針對老年人的購物點也是專門設計過的，主要是廚具、保健品、床上用品、玉器，讓老年人覺得用得到，但又價格高利潤空間大的商品。”賀偉說。

零團費、負團費的不合理低價旅游團已在市場上盛行多時，盡管全國各地相關(guān)部門已采取嚴厲措施予以打擊，但仍屢禁不止。

因為老年人信息相對閉塞，時間金錢相對寬裕，加上貪便宜的心理，自然成了低價旅游團的主要目標群體。劉思敏直言，老年人是低價旅游團的重災區(qū)。

劉思敏認為，根治低價旅游團的亂象不能僅依賴行政監(jiān)管，根本上的第一要義是消費者教育，“消費者不應該抱有僥幸心理，為什么你的低價就不是陷阱呢？”劉思敏表示，除了加強消費者教育，還應在制度和配套措施上進行改進。

他建議降低維權(quán)的司法立案標準，以便消費者能夠更便捷地提出投訴或進行法律訴訟。此外，他提倡大幅提高懲罰性賠償力度，增加關(guān)于旅游購物訴訟程序的特別規(guī)定，明確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和條件，以此增加違法成本，有效維護消費者權(quán)益，并激勵消費者積極維權(quán)，形成良性循環(huán)。

上海段和段（合肥）律師事務所律師邵婷婷接受《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采訪表示：“低價旅游團往往以低廉的價格吸引老年人參與，但在實際行程中卻充斥著大量的購物環(huán)節(jié)，甚至存在強制消費的情況。這種行為嚴重侵犯了消費者的知情權(quán)和選擇權(quán)，違反了《消費者權(quán)益保護法》的相關(guān)規(guī)定。”老年人作為特殊消費群體，其權(quán)益更應得到特別關(guān)注和保護。

（張磊、何軍、賀偉、李麗、露娜、文文均為化名）

封面圖片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