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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本海默》原著作者凱·伯德揭秘:大導演諾蘭如何拍出了奧斯卡最佳影片

每日經濟新聞 2024-12-09 08:13:43

每經記者 杜蔚 丁舟洋    每經編輯 宋紅 梁梟 陳俊杰 劉林鵬    

“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是光明的化身,也可以是死神的化身。”克里斯托弗·諾蘭在電影《奧本海默》開篇就引入的這句話,引人深思,不僅打動了無數觀眾,也打動了奧斯卡金像獎的評委。

在美國洛杉磯好萊塢杜比劇院舉行的第96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奧本海默》橫掃奧斯卡,獲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創配樂、最佳攝影、最佳剪輯7項奧斯卡大獎。

今年54歲的諾蘭,終于憑借《奧本海默》收獲奧斯卡最佳導演這項大獎。諾蘭在發表獲獎感言時表示:“特別感謝凱·伯德和馬丁·舍溫25年的艱辛付出才有了這本書,感謝制片人把這本書放到我手里。”

《奧本海默》的成功,離不開影片背后的原著傳記《美國的普羅米修斯:J.羅伯特·奧本海默的勝利與悲劇》(以下簡稱《奧本海默傳》)。這部奧本海默最完整的傳記,凝聚了作者凱·伯德和馬丁·舍溫的心血與智慧。而且,凱·伯德還是《奧本海默》的編劇。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專訪凱·伯德,聽他講述在傳記寫作中以及與諾蘭合作的趣事。凱·伯德還談到了人類在面臨一個個新的“奧本海默”時刻時,該如何自處(注:以下專訪內容以自述形式展開)。

希望諾蘭電影的成功教會好萊塢拍嚴肅電影

我是偏心的,我非常希望電影《奧本海默》能多獲得幾個奧斯卡獎項。

這部電影不僅包括關于二戰和眾多科學家的那段往事,更重要的是它用藝術的方式向我們闡述了當下:我們應該怎樣理解俄烏沖突等發生在眼前的事件?《奧本海默》的故事提醒我們:我們仍生活在原子彈的陰影中,全世界仍生活在一個由奧本海默開創的時代里。

“當你有一個理想的時候,小心它實現的那一天”——因為它或許會非常可怕,遠遠超乎你的預料。核武器的威力遠超奧本海默事先的計算,在廣島、長崎造成的傷亡也是預想的好幾倍。更棘手的不是原子彈本身的鏈式反應,而是它在政治、外交、社會等層面引發的復雜催化,這不是一個物理學家能控制的,他的“夢想”在達成的那一刻變為噩夢。

諾蘭利用“時間魔法”,將影片的對話、場景相互串聯并形成呼應。影片中有這樣一幕:原子彈爆炸前的短暫消音為后續的震耳欲聾埋下伏筆,蘑菇云則從明艷耀眼變成漆黑一團,這出人意料又令人恐懼的威力讓奧本海默心有余悸,他傾注心血的洛斯阿拉莫斯基地變成他想飛快逃離的煉獄……

實際上,后來已有種種歷史證據證明,日本在二戰中投降的原因不止美軍向廣島和長崎投放了原子彈。但這段歷史對大多數美國人而言,是一個復雜神秘的故事。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認為是那兩顆原子彈終結了戰爭。

讓我欣慰的是,諾蘭在電影中加入了這樣一句臺詞——原子彈在廣島和長崎先后爆炸后,奧本海默將頭轉向愛德華·泰勒,他說:“你知道嗎?愛德華,我剛剛從華盛頓的簡報中得知,日本距離投降有多近。我們用這種武器對付了一個基本被擊敗的敵人,我對此感到非常困擾。”

雖然,這只是電影《奧本海默》講述的故事中的一小部分,但能讓觀眾體會到歷史的復雜。

所以我希望諾蘭電影的成功,能教給好萊塢和世界各地的電影人如何制作嚴肅電影。電影人有責任去拍真實的人類故事和復雜的歷史,而不僅僅是超級動作英雄。

為之付出25年的馬丁沒看到這一切是最大遺憾

電影《奧本海默》上映后,我收到了來自世界多地的邀請:我前往美國洛杉磯,探訪炸彈的制造地;去英國牛津大學,參與一場關于核武器的辯論;訪問中國,與影迷會面;還去了意大利、印度等地。

在牛津大學,我參與了一場關于核武器的辯論。我明確表示,反對使用核武器。正如奧本海默所說,核武器是恐怖的武器、是侵略者的武器。爭論的焦點是關于核威懾是否成功。我的觀點是:雖然我們已經與原子彈一起生活了超過75年,但這只是時間海洋中的一滴水,核武器仍然非常危險,我們應該擺脫它們并禁止它們,而不是依靠它們來進行威懾。我的論點很有說服力,最終我以140票對90票贏得了辯論。

對任何傳記作家來說,“奧本海默”都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主題。和我一起寫作的伙伴馬丁·舍溫從1980年便開始了奧本海默傳記的寫作工作。他走訪了150多位奧本海默生前的親友、同事等,付出了25年的心血。

馬丁曾告訴我,他的研究存在一些漏洞,還給了我幾箱資料。但當我開始篩選相關資料時,我才意識到,馬丁的研究細致入微,涉及范圍很廣,幾乎沒有任何空白。

我最大的遺憾是,馬丁·舍溫已經不在我們的身邊了,他沒有機會來看這部電影,以及和大家分享寫作的過程。

《奧本海默傳》在2005年出版,我和馬丁因此獲得了普利策獎,但這仍是一本小眾讀物,它靜靜躺在書架上16年。直到2021年的秋天,我接到了諾蘭的電話:“我想和你聊聊這本書。”

2021年3月,諾蘭的一位制片人給了他《奧本海默傳》這本書,諾蘭讀完后就告訴制片人,他有興趣拍這部電影。然后諾蘭又讀了一遍書,仔細做了筆記,甚至寫了200多頁的初稿劇本。2021年9月,諾蘭聯系我,我們開了三個小時的會。與諾蘭分別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到馬丁身邊,那時84歲的馬丁已是肺癌晚期,不能飛來紐約參加這次會面。我告訴馬丁,我認為諾蘭對這本書的理解是非常全面的。兩周后,馬丁去世了。

幾個月后,我又接到了諾蘭的電話,他把180多頁的劇本遞給我,讓我坐在酒店的房間里讀:“你想讀多久,就讀多久。”

這是一個忠實于原著的改編劇本,我看到了源于書中的對話和場景。我給這個非常精彩的劇本提出幾個小建議。之后,諾蘭只花了57天就完成了拍攝,剪輯則花了一年的時間,這是一部絕妙的作品,既是屏幕上的藝術,也是嚴肅的歷史。

被稱為美國“原子彈之父”是奧本海默的悲劇命運

對于原子彈的研發,奧本海默早就痛苦地意識到,如果成功了,它將被用于整個城市,大多數受害者會是無辜的婦女、兒童和老人。因為原子彈的使用不針對具體的軍事目標,它的爆炸將摧毀整座城市,成千上萬的無辜者會犧牲,但奧本海默別無選擇。

因為當時德國也快要研發出原子彈了,奧本海默了解能力極強的德國物理學家海森伯。如果法西斯陣營的科學家在制造核武器的競賽中處于領先地位,那么希特勒就會用它贏得戰爭。所以奧本海默知道他必須這樣做,雖然他對美國擁有原子彈后將引發的悲劇深感憂慮。

永遠被稱為美國“原子彈之父”,是奧本海默的悲劇命運。他不想成為一種恐怖武器的“父親”,但這是他的宿命。

對奧本海默而言,原子彈不僅毀滅了世界,也毀滅了他的個人生活。1945年他成為美國最著名的科學家,被視為民族英雄。他的照片也登上了《時代》和《新聞周刊》等雜志的封面,他獲得了極大的影響力。

與此同時,他開始向公眾告知原子彈的危險,他在公開場合演講時提到“我的雙手沾滿鮮血”;他致力于遏制核威脅,奮勇地將人們從核彈文化的歧途上引開。然而科學家的良知,與當時的美蘇冷戰大背景格格不入。奧本海默深陷政治斗爭的旋渦,他堅持想以某種方式把從“魔瓶”中放出來的“核妖怪”塞回去,但與他作對的政治勢力想的卻是“決心把奧本海默裝進瓶子,扔到海里去”。

9年后,奧本海默在秘密法庭的安全聽證會上接受審判并被羞辱,他對美國的忠誠也遭到了質疑。奧本海默的安全許可被撤銷,那場聽證會的記錄也被泄露給了外界。奧本海默的私生活被曝光,他被污蔑成間諜,最終含冤而死,60年后才得到正名。

《奧本海默傳》的寫作帶來巨大成就感

《奧本海默傳》的寫作,無疑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滿足感和成就感。但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書籍是一項糟糕的“生意”。

《奧本海默傳》在美國平裝本的價格為18~20美元,作者得到的版稅是7%,也就是說每賣出一本書,作者只能拿到很少的收入。因此,書的銷量必須非常非常大,作者才能靠書籍獲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的書,能賣出4萬本,但對于美國3.3億人口來講,這4萬本無足輕重。圖書出版一直是一項艱巨的業務,長期以非常少的利潤在運行,我相信在中國情況也類似,愿意看紙質書的人并不多。

我曾是一名薪水很低的記者,在做了10年的記者之后,我想寫一本書。如果沒有我的妻子蘇珊,我不可能做到這一切。她有不錯的工作,她非常支持我,她付房租、付生活費支撐了我的夢想。

我的上一本書是關于吉米·卡特的《總統》(The President),寫作花了6年時間,完成時我感覺非常疲倦。其實,當作家是一個孤獨的旅程,你必須獨自一人坐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把想表達的故事寫在紙上。所以我寫書的策略是,一天一天地去做。我每天只寫3個小時,但我每一天都在寫,包括圣誕節和所有的節假日,寫作最重要的就是堅持。

盡管我非常厭倦作家的孤獨生活,但不得不說,在寫完《總統》大約6個月后,我就開始感到無聊了。我覺得必須寫一本新書了。一個好的作家是一個沉迷于寫作、沉迷于講故事的人。因此當你找到感興趣的人或話題并癡迷于此后,就能驅動你去了解和表達有關你感興趣的人或話題的故事。

在寫完《奧本海默傳》之后,我和馬丁最初給書起名叫“Opie”(奧比),就是奧本海默名字的昵稱,我們認為這是一個可愛的名字,很短也很好聽,想嘗試一下。當這本書準備送進印刷廠時,編輯打來電話告訴我們,營銷人員說他們絕不可能賣出一本名叫《奧比》的書,只給我們兩天重新想出一個不同的書名。

那天晚上我快睡著了,蘇珊忽然轉向我,她說,“你為什么不把這本書叫作‘普羅米修斯’呢?”我轉過身來說,“不,我不這么認為,這太復雜了。‘普羅米修斯’晦澀難懂,很多人并不記得這個希臘神話中的悲劇故事。”

而第二天一大早,馬丁給我打來電話,非常興奮地說:“昨晚我和我們的朋友、另一位傳記作者羅納德·斯蒂爾出去吃飯,羅納德建議取名為‘美國的普羅米修斯’。”馬丁也認為這是個好標題,我同意了。

蘇珊和羅納德沒有交流過,但在同一天晚上,他們都想出了這個書名。麻煩的是我了,我聽了羅納德的,卻沒有聽我老婆的(笑)。但無論如何,蘇珊為此感到非常自豪。現在回想起來,這真是一個非常好的書名。因盜取火種,交給人類,普羅米修斯受到宙斯的懲罰。奧本海默也是如此,他將原子彈之火帶到人間,從此終生受到拷問與折磨。

人工智能就是人類的“奧本海默時刻”

誠然,正如哲學家黑格爾所言,“人類唯一從歷史中學到的教訓,就是人類從不會從歷史中學到教訓”。但我想,奧本海默會爭辯說,人類是脆弱的,他們犯了許多同樣的錯誤,但我們依然能夠從歷史中學到東西。

比如,諾蘭的電影說服了數以百萬計看過這部電影的人思考這段歷史,閱讀《奧本海默傳》,并從中有所體悟。我來中國與讀者交流,讓我驚訝的是,大量青少年讀者讀了這本書,這非常鼓舞人心。他們以前也許不知道奧本海默是誰,只是隱約將他的名字與原子彈聯系在一起。因為這部電影,他們能在年輕時了解這段歷史。等他們長大后,當他們能夠做出一些選擇時,他們會思考,會站在人類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不僅僅考慮眼前的利益。

奧本海默的命題永遠不會過時,我們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社區中,這里充斥著科學技術、計算機和人工智能,背后的科學家在所有的突破中都會面臨各自的“奧本海默時刻”。

技術發展得太快了,我們周圍的世界也在飛速變化。我爺爺奶奶出生在一個沒有汽車的世界里,而我們現在有火箭、飛船,還有可以與之對話的計算機。可以預見的是,未來10年到30年里,世界變化將更快。不過,我們在使用新技術時都會面臨一個選擇——在人類發展與技術進步之間發生沖突時怎么辦?我們需要有良知、關心人類命運的科學家站出來向公眾解釋一切。

現在,人工智能就是人類的“奧本海默時刻”。人工智能的創造者之一薩姆·奧爾特曼曾說,這是一個時刻,我們正處于這種新型科學、人工智能的新革命的開端,我們像奧本海默一樣擁有“核武器”。

我們現在應該考慮:如何利用人工智能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如何馴服它以及如何讓它以更人性化的方式融入社會,還需要制定有關隱私的規則。盡管我們無法阻止科學狂奔,就像人們無法阻止原子彈的發明一樣,但我們可以學會調節它,并找到恰當的方式與之共處。

解釋復雜是科學家的職責,對于我們普通公眾,我們需要擁有理解復雜的能力,這需要大家多讀書。現在,大家一刷短視頻就停不下來,一天可以輕輕松松花幾個小時在短視頻上,但花一兩個小時拿起書閱讀,被認為是一項艱苦的工作。

在我20多歲時,有電視但沒有互聯網、短視頻,讀書是一種最便宜的娛樂。現在,電腦、手機、平板……所有屏幕都在搶你的時間。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算法的“信息繭房”里,你無法得到超出你的認知范圍的信息。書籍在傳達大型、復雜故事以及歷史和情感方面,要比短視頻有效得多,但你必須坐下來獨自完成閱讀,就像作者必須坐下來獨自寫作一樣。

我們的生活并非一定要受科技裹挾。諾蘭沒有智能手機,甚至不用電子郵件,更不要說刷短視頻了。他關注新技術,也并非不會上網,他只是不想被刷手機的慣性帶著走,導致自己的時間和注意力被切割成碎片。

諾蘭癡迷于探索“空間與時間”,他的作品大多是關于這個大主題的。不用智能手機的諾蘭,卻拍出了《記憶碎片》《盜夢空間》《星際穿越》《敦刻爾克》《奧本海默》這些極具想象力和科技硬核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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